不,似乎……还有另一个女子。
他猛然想起来了。
两千年前,那遥远的大汉皇朝,还有那座名为“椒房”的宫殿。
那是汉朝皇后居住的地方,代表着后宫里最高的地位的所在,然而当他在这椒房宫醒来时,这里也只是徒有金碧辉煌的宫殿,和那个失了荣宠的女子。
那时候,大家都叫她——陈皇后。
“阿彻,你看这件衣服,好不好看?”绝美的女子穿着繁复的裙裾,在他的面前转着圈,晶莹似雪的肌肤上挂着动人心魄的笑容。
阿彻?她是在叫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旷的宫殿之中,身旁的檀香在青铜降龙博山炉中丝丝袅袅地轻吐而出。到处都是黄金装饰的墙壁,玉雕的门户,木兰木雕刻的椽,文杏木装潢的梁,宫殿宽广得连说话都会有回声。
虽然视线所及的摆设装饰都精雕细琢,但赤色和黑色的幔帐却衬得这里阴森恐怖,只有几盏宫灯在幽幽地闪着昏暗的光芒。
这是哪里?明明是没有见过的地方,为何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是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很好看。阿娇,这海棠色的裙子应该配那支凤头盘枝玉簪。”他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被称为阿娇的女子嫣然一笑,牵着他的手在一面铜镜前坐下,拉开抽屉拿起一支玉簪递给他,“阿彻,你来帮我插上去。”
他愣愣地看着铜镜里那张巧笑言兮的俏脸,无法拒绝地接过玉簪。低头的那一刻,他发现地上有一道被宫灯拉得长长的影子。
那是她的影子,而他的脚下,什么都没有。
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玉簪,冰凉彻骨的感觉从掌心迅速席卷到全身,让他不由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希,希?”一个声音似远似近地传来,他微微摇了摇头,沸腾的人声如潮水般涌来,把那冷清宫殿里的寂寞和萧索冲刷得一干二净。
“……希,希?你在听吗?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看嘛!”那个声音又在问。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的裴颖。周围吵嚷的声音让他有些无措。
他们现在正在一个大商场的专卖店里,空调开得有些凉得刺骨。没有那古朴华丽的宫殿,没有那古装的女子,只有嘈杂的人声和四周奇怪的视线。喧闹的商场,更加让他怀念起那空旷安静的宫殿。
一瞬间,他几乎还嗅得到鼻尖残留的檀香味。可转眼,就被裴颖身上的兰蔻香水味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按下心中的失落,笑了笑道:“很好看,就买这一件吧。”
她开心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试衣间。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自己很完美地在扮演着穆希的角色,一言一行都按照他和裴颖相处的模式,没有丝毫的破绽。也许就算真正的穆希站在她的面前,她也分辨不出来哪个才是幻影。
深爱裴颖的穆希,自然会不厌其烦地陪着她在商场里买衣服,只是在感情磨得日渐稀薄之后,穆希便再也不曾陪她踏足过此地。
所以,这理应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他只要扮演好这个深情的穆希,营造出她所需要的幻象就可以。
可是为什么他会迷失在另一个场景里,而从胸中不断涌动而出的那股悲哀到底是从何而来?
“希,我们走吧,今晚在我那里吃饭吧,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咖喱牛肉。”
她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刷卡付了账,笑着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
他定了定神,回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嗯,走吧。”
他们并肩走过商场的试衣镜,镜子无情却诚实地照出裴颖独自一人陶醉的笑容。她动作自然地挽住空气,以怪异的姿势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走过,却浑然不觉。
三
“阿彻,这个时间,你该去宣室殿议政了。”她端坐在凉亭中,虽然嘴上说着要他走,可是那眼瞳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不舍。
他微微一笑道:“怎么?不是让我陪你赏花吗?你看这片芍药开得多灿烂。”
她嘟起唇,懊恼地叹气道:“已经占用你这么长时间了,到时候我又会被御史上书,说皇后娇纵了。”
他看得好笑,不由得说出记忆中那人曾经说过的话:“皇帝过分宠爱某个妃子才是失德,但我宠爱我的皇后,那岂不是琴瑟和谐,国之所愿?”
她的脸色变了变,笑容僵在了唇边。
他也不由得懊恼,因为他知道,当年说出这句话的人,此时正在这座庞大宫殿的另一侧,过分宠爱着某个妃子。
她低垂着眼帘,淡淡道:“你先走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忽然觉得百无聊赖,不想再去伪装成另一个人,拂袖而起,朝亭外走去。
他也只不过是她唤醒的一个人偶,偶人是为了演戏而存在。演戏和看戏的人都知道,就算再美好的故事又怎么样?那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走下凉亭,路过在亭外回廊内伺候的两个宫女身边时,他无意听到她们在闲聊。
“你看,皇后居然让我们摆了两杯茶,她又在等皇上来了。”
哼,笑话,那杯茶是给他的,只是其他人都看不到他而已。
“唉,皇上怎么可能来呢?听说卫夫人已经有孕了。”
他一震,禁不住回过头。
凉亭中那个孤单的身影,正抬手把她对面那个茶杯拿起,倒掉里面凉透的冷茶,然后执起了茶壶,重新注满清香的热茶。
他愣愣地看着那缥缈的热气消散,暗自握紧了双拳。
原来,她真的是在等那个他……
她是分得清的。哪个是她的幻境,哪个是她所爱的刘彻。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眼前的一切,如浓雾渐散……
“希,希?你怎么又发呆了?”
他回过神,看着手中的杂志,居然拿倒了。
淡定地把杂志合拢,他抬头看了眼正在厨房忙活的裴颖,长身而起道:“不用忙了,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了。”
他的任务是扮演好穆希,这样做也符合穆希的个性,其实对于穆希来说,裴颖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这部分所占的比例,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很小很小。
最后,甚至可有可无。
她急忙从厨房冲出来,匆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拽住他的手臂哀求道:“你不是最爱吃咖喱牛肉吗?你好久都没在我这里吃饭了,要是着急的话,我做好了给你带走行不行?”
他低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瞳中倒映着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她不是陈阿娇,她分不清的。哪个是她的幻境,哪个是她所爱的穆希。
他一呆,本来应该拒绝的话,在唇间打了个转,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笑颜,一瞬间如记忆里那阳光下的芍药般明媚。
而这样的笑容,他从未在那个女人脸上看到过……
“皇上……”
他惊讶地一转身,看向匍匐在地的女子,赶忙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她眼神一闪,苦涩地笑道:“是你说的,不许我再叫你阿彻,要唤你皇上……”
他一愣,知道她说的是真正的刘彻。心中痛得就像是有蚁虫在啃咬,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不过只是个替代品。
也罢,戏子的任务,就是演好观众想要看的戏。
他的观众,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不用唤我皇上,你知道的,这世上,也就只有你可以唤我阿彻了。”他把她环在怀里,低低地在她的耳边呢喃道,一如十年前他登基的那一晚,说出来的话一样。
她柔顺地倚在他的身上,发香宜人。
“阿彻,你为什么不爱我了?为什么要爱其他人?你不是说过,要造一间金屋给我吗?”她喃喃低语地问着。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质问。因为她问的人,不是他。
他只能扮演她深爱的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永远演不来那个人的心。
他这么用心地扮演她希望的那个人,结果却还是不行吗?他不想要这样,起码……这一次,他不想再输了!
他暗暗咬牙,没发觉面前的裴颖已放下手中的碗筷,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
“希,你最近好像不一样了。”她疑惑着蹙起秀眉,轻声问道。
“哦?哪里不一样了?”他变化自如,勾起唇角,连笑容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她低着头,把玩着桌布,有些怯懦地嘟囔道:“你最近……对我有点太好了……”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按照穆希的个性,每周来见她两次就很不错了,而他现在几乎天天来。
穆希以前不愿意陪她逛街,他现在愿意陪她走到她腿疼。穆希以前不愿意留下来陪她吃饭,他现在愿意吃完饭还替她刷碗。穆希以前不愿意听她发牢骚,他现在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
他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她需要的,是以前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和以前的穆希完全一样的人。
但他做得有些过了。
“怎么?对你好你还不满意了?”他说得有些委屈,但心底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放手,他不要做刘彻,更不要做穆希。
如果努力地成为别人也得不到幸福的话,那就让他做回自己,从这些被他扮演着的人身上获得属于他的幸福!
“不是,只是太幸福了……有点,不知所措……”她的眼神中透着迷茫和不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想再想起什么。
他站起身,把她纠结在一起的手指一点点地分开。
“不要不知所措,以后,全部都要想着我,好不好?别再和别人说话,我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四
他开始好奇,越伴着她,就越好奇那个阿彻为何可以把她丢在空旷的宫室内不闻不问。
他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在她入睡以后,悄然来到宣室殿,站在那里,遥看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明明和他的相貌一模一样,明明他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一样,但看着他每天批阅的竹简光是搬运就要累坏好几个内侍,一连几天彻夜不眠地打理政事,他迷茫了。
看着他指点江山派兵讨伐匈奴,看他召见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自策问,看他外施仁义实行德治,同时又用严刑峻法治理国家……
未央宫中的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在下朝后会摔打桌子椅子,痛斥某个臣子给他穿小鞋的少年。现在的他,只消冷冷地看过去一眼,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也已经不是那个会赖在她怀中非要亲手给她画眉的男子,现在的他,只需勾勾手指,便会有好几个宫女上前服侍。
现在的这个他,是个真正合格的皇帝。
高高在上,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