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玉翁仲

哑舍 玄色 6116 字 2022-08-27

“有人传言这王俊民就是本科状元!”

“也许呢,王康侯可是太学上舍的第一人呢!”

“那也不对了吧……这金榜还未出,这等传言就四散开来,我看是有人八成不想让他中举。”

“也是,若是知贡举大人为了避嫌,或者会觉得王学长故意为自己造声势,当真会把他刷下去啊!”

“可不是?这次辛丑科举的知贡举是王安石王介甫大人,最看不惯那等沽名钓誉之人,这回可有人要惨喽!”

王俊民听着那一声声或羡慕或厌恶或冷嘲热讽的话语,就像是被人在脑后当空打了一拳,脑海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差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咬紧牙根,才没在他人面前出丑,勉强地一步步转身踱回自己的房间。

浑身冰冷地呆坐在书桌前许久,王俊民才举手抹了一把脸,发觉手心湿润,也不知道是脸颊的汗水还是手心的。

不遭人妒是庸才,他自然也是懂得这样的道理。但问题绝对是出在他身上,否则又怎么会只传他的流言,而不去传其他人的?

两年前的上一科,张师正和他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可完全没有人会给张师正下绊子。

所以……一切成空吗……这样的情况,正常人都不会让他中进士吧?

几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巨大压力彻底爆发,王俊民几乎是在这次科举孤注一掷。将近二十年的苦读终究要白费了吗?也许是他的错觉,屋外的议论声好像更大了一些,吵得他头昏目眩。

精神崩溃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恨,起身拂袖扫落桌上的文房清玩,一时间叮当噼啪的脆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倒是让屋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王俊民呼哧呼哧地重新跌坐在椅子上,眼角余光看到一枚熟悉的玉翁仲打着转滑到了他的面前。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怨天尤人。王俊民一下子就想起了这枚玉翁仲的厄运传言,又想起了自己这两年什么事都没出,就在科考的时候把它放进了文具漆盒,结果……结果现在就成这样……

虽然知道这种事和玉翁仲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但若是人人都总能保持理智的话,就没有“迁怒”这个词存在了。

王俊民弯腰抓起地上的玉翁仲,正想要泄愤似的往墙上砸,但手心碰触到润泽细腻的玉石,那种早已忘记的触感立刻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张开五指,低头看着静静躺在他掌心的玉翁仲。

玉翁仲的穗绳已经脏污,还带着焦黑的灼烧痕迹。自从那次火场之后,他都没想起来更换它上面的穗绳。王俊民怀念地摩挲着玉翁仲,感觉着那本来冰凉的玉质渐渐与他的体温变得一致。

也许是刚刚掉在地上的缘故,记忆中的裂纹又多了几道。王俊民微微一叹,激荡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把文具漆盒捡了起来,先是把手中的玉翁仲重新放了进去,又把散落一地的物事收拾了一遍。

也罢,他还是离开吧,留在这里岂不是丢人现眼?学官们恐怕看到他也会不自在,等金榜公布后再来向他们告辞吧。

真是……可惜了主簿大人的厚望……

灰溜溜地收拾完包袱,王俊民顶着众人的目光回了家,闭门谢客,蒙头大睡。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到了发榜那天,他听着沿街此起彼伏的报喜声鞭炮声铜锣声,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院门口的鞭炮声大作,居然有人在冲着他的院门高声贺喜道:“中了!中了!大少爷中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等王俊民彻底回过神时,他都已经考完殿试,游完街喝完酒,不知道是几天以后了。

“康侯,你可算是醒了?”初虞世取笑道,他倒是觉得好友真是太好玩了。不过换位思考,若是他今日也能这般荣耀,恐怕表现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我……我真的中了状元?”王俊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但隐隐约约的记忆中,确实是有着在殿前谢恩,以探花使的身份和同榜二位少年在名园探采名花,到杏园参加探花宴。觥筹交错的情景就如同一幅幅模糊不清的画面,让酒后宿醉的他难以把它们都串联起来。

“是是是,一甲第一名,不是状元能是什么?王魁首!”初虞世递过去一碗刚熬好的醒酒汤,笑眯眯地打量着这新科状元郎,“这次还真多亏了临川先生,若不是他看中了你写的文章,一力推荐,恐怕这状元也危险。”

王俊民一口喝掉那微苦的醒酒汤,头疼稍微缓解了一些。临川先生便是王安石王大人,王俊民却因为考前的那番流言怀有芥蒂,皱眉道:“这岂不是让临川先生难做?”

“无妨,康侯你是有真才实学,之前是有人故意传言害你,这一下倒是有了上天注定的意味,倒是能被传为美谈。”初虞世不以为意地说道。他的视线落在了一旁打开的文具漆盒内,正好看到了那枚让他印象深刻的玉翁仲,不禁不满道:“康侯,你怎么还留着这玉翁仲?你上次差点被烧死,这次又差点被流言害死,就差一死表清白了。这读书人最看中的就是名声与性命,你两个都差点丢了,难道还不是这玉翁仲带来的厄运?我看,还是扔了为好。”

“……”王俊民捧着脑袋,他还没完全清醒,好友的声音他有听见,但脑袋转得比较迟钝,没法理解。半晌之后,才期期艾艾道:“要不……就还给那家古董店的老板吧……”

“还给他干吗?让这玉翁仲继续害人吗?算了,你舍不得扔,我来替你扔。”初虞世利落地把那枚玉翁仲捞在手中,决心一定要让好友脱离厄运的阴影。

“这……”王俊民想要叫住好友的话一顿,不禁扪心自问,难道他真的没有把这玉翁仲送走的念头吗?承认吧,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厄运缠身,只是不想亲手抛弃那枚玉翁仲,不想做恶人罢了。

所以,他静静地看着好友走出房门,缓缓地闭上眼睛。

是的,他已经是新科状元了。

好好睡一觉,再睁开眼时,他的人生,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初虞世其实更想把这玉翁仲直接砸碎,但他也怕这邪门的玉饰会缠上他,所以出了王家之后,他便找了个巷子的角落,随意地把玉翁仲丢掉了。

待初虞世哼着歌走后不久,一个身穿秦汉时期黑色绕襟深衣的男子,走到这里停下,弯腰把那枚玉翁仲拾了起来。

他轻轻地用手拂去玉翁仲上面沾染的尘土,看着它身上又多出的裂纹,深深地叹了口气。

“痴儿,汝为人挡灾,却被误认为不祥之物,真是何苦来哉……”那男子似是对着玉翁仲说话,又似是喃喃自语。片刻之后,却忽然抬头往巷口某处看去。

空无一人。

果然是他多心了吗?

公元2013年。

“哎呦喂!差一点就被以前的老板发现我们在偷窥了!”医生大喘着气,刚刚经过一次空间旅行的他干脆整个人躺在了哑舍的地板上,整个脑袋都是晕乎乎的。

“幸亏罗盘来得及。”陆子冈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站起身捞了两瓶矿泉水。

医生起身接过一瓶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这才有了精神,嘿嘿笑道:“古装的老板啊!这还是头一次看到,上次我们穿越到唐朝压根都没见到老板。”

“以后要注意,老板可是一直都有记忆的,若是对我们有了印象,说不定历史就会出现分岔路,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陆子冈不厌其烦地叮咛道。

“知道知道。”医生随口答应道,对他来说,失踪的那个老板才是真正的老板,古代的老板并没有关于他的记忆,还不算是他的朋友,“对了,刚刚老板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啊?”

陆子冈的眼神很好,回忆了一下,便道:“应该是那枚玉翁仲。”

“玉翁仲?”

“是的,我还记得我前世在哑舍时,老板曾经跟我聊起过。那枚玉翁仲本是汉武帝随身所配的辟邪之物,后来辗转流传,虽然裂纹处处,却不似普通玉饰那般会被邪物所占,依旧可以保护主人免于厄运。”

陆子冈喝了一口水,继而喟然道:“但可惜的是,每个拥有那枚玉翁仲的人,都认为是它带来的厄运。老板每次都会事先说明有裂纹的玉会招来邪物,但每个口中说着不在乎的人,每每都会遗弃它。人都是这样的,永远都看不清楚真相。看街上那些人的服饰,应是北宋中期,玉翁仲那时的主人应该是个状元。啧,扔了玉翁仲之后,没两年就狂病大发死了。死后还被人诬陷与青楼女子不清不楚始乱终弃,最终怨鬼缠身,丢了性命,声名尽毁。真是可惜了玉翁仲为他产生的那么多裂纹。”

当年的陆子冈是天下顶尖的琢玉师,自然对玉器极为喜爱,一回忆起那枚遍体鳞伤的玉翁仲,陆子冈就难免被前世的怨念所影响,语气中充满了不忿。

“啊?那老板怎么不对客人说实话啊?”医生表示不解。

陆子冈立刻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卖块破玉,还舌灿莲花地说这玉可以挡灾,不把你当奸商?傻子才会信吧?”

医生表示他信,兴奋地站起身四处打量:“在哪儿呢?这玉翁仲这么好的东西,我也想要啊!”

陆子冈拧紧了瓶盖,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淡淡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在哑舍的某处……也许它现在还在不同的人手中流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