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走到刘彻旁边端端正正坐下,先是和刘彻和阿娇打过招呼,这才冲着众人说道:“都起来吧!今日是家宴,大家也都别那么拘谨了。”

众人应诺,起身回到自己的席位坐好。

“这几日搬家搬得很是罗乱,也没顾得上问问。阿娇,你刚刚搬到了椒房殿还习惯吧?”王太后笑的很是谦和,甚至带点谄媚的冲着阿娇问道。她的神色卑微而懦弱,看得刘彻不自主的皱了皱眉。

王娡偷眼看着刘彻的表情,心中一乐,面上却是愈发柔顺。她就不相信自己一个做婆婆的在媳妇面前如此谦卑,她那最好面子的儿子能受得住。嫌隙都是一点点生成的,水滴石穿,她有的是时间和耐性。

果然,刘彻见到阿娇冷冷的根本不搭理王娡,面子上挂不住,案几下面的手偷偷拽了拽阿娇的衣袖。阿娇这才勉强的勾了勾唇角,冲着王娡微微一笑:“还好吧!只是入住椒房殿之前,一些有经验的宫俾们从椒房殿里面搜出来很多加了料的漆器摆件儿,我听说都是母后‘特地’留给我的,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王娡心下一惊,面上却故作茫然的问道:“真不知皇后在说什么,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呢?搬离椒房殿之前我确实让宫俾们将一些精美华贵的摆设留了下来,虽说都是我用过的,但也都是上好的。我舍不得想留给皇后,想着皇后能喜欢呢,难不成出了什么问题?”

“行了,这几日兵荒马乱的,谁也不仔细。可能当中出了什么别的岔子,好在东西都已经搜出来了,没造成什么损失。明日再让他们好好检查一番,你不是说要将椒房殿重新修整吗?反正内库充足,我也欠你一个金屋的承诺,就让他们给你好好修饰一番。阿嫣,既然皇后喜欢你吗奇宝斋的家具物件儿,你就叮嘱他们做些好的来。花费的工钱直接去内库要就得了。”刘彻和稀泥的说道。这件事情本就是他底气不足,只得出点血,更不想阿娇横生枝节了。

韩嫣听着这一席话,心中暗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历史上阿娇和刘彻成婚多年无所出他是清楚的,后来进宫和王娡相处久了,也知道她并不是个慈善人。所以在大婚的时候借着添妆的名头不光送了好多奇珍异宝,也将家中培养的寒门子弟中专门负责哪些阴私事情的女孩儿送了两个给阿娇,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罢了,权当孝敬窦老太太了。在太子宫的时候也安安稳稳的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刚刚住进椒房殿就出事了。

“诺!”韩嫣心中虽然叹息,面上却滴水不漏,立刻躬身应道。

经过阿娇这么一闹,王娡心里也有些蹦蹦的跳,再也不敢搞些小动作。王氏等人也是噤若寒蝉,气氛霎时间寂静无比。

过了半晌,平原君臧儿讪讪的开口说道:“不知阿嫣公子是否婚配?”

韩嫣在宫里头住了十来年的事情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臧儿这话分明是个前缀罢了。果然,不待韩嫣开口,臧儿又继续说道:“若是没有的话,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我有一个侄女儿——”

“阿嫣乃是祖母的干孙,弓高侯的孙子,婚姻之事有他们做主,暂且不用提了。”刘彻神色冷淡的打断臧儿的话。“时候不早了,等会儿还有宫禁,没事儿就散了吧!”

刘彻说着,就欲起身。王娡慌忙拦下了。“不过未时刚出头,哪里就快宫禁了。母后入宫这么多年,头一次宴请家里人,你就这点薄面都不给母后吗?”

她心里头也憋闷不已。母亲这个想法可从来没和自己说过。她也不想想,韩嫣是个什么人,身上几乎明晃晃的打了窦氏的标签儿了,怎么可能和你掺和。何况你的侄女儿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虽然说过韩嫣是弓高侯的庶孙,生母地位不高。可也不是你一个什么家底都没有的外戚能高攀的啊?再说这韩嫣似乎和彻儿也不清不楚的,两人同床共榻十来年,你当着彻儿的面说这些,岂不是作死吗?

王娡说的楚楚可怜,刘彻也不好太过生硬。也只好重新落座,只不过一股子郁气滞在胸头,总是觉得闷闷的。忍不住敲打道:“阿嫣既然被祖母认了干孙,身份总是不同,那些猫三狗四的人就别上赶着往前介绍了,免得贻笑大方。”

这话说的王氏众人脸上一热,都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阿娇鄙夷的撇了撇嘴,就这样的人,居然和自己是亲戚,真是跌份儿。又有王娡恶心人的举动在前头,阿娇是一点没了寒暄的性子。反正点了个卯算是给刘彻一个面子。当即装作不舒服的起了身,冲着刘彻说道:“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我就不留了。先回去了。”

别说她了,刘彻都觉得不太舒服。这王氏一族的人他只接触过田蚡一个,觉得他还挺机灵的,说话办事也都比较靠谱。因此他对于今天的见面还比较抱希望的。他刚刚登基,正直用人之际,若是王氏的人有能力,他也不介意做个“举贤不避亲”的英明之主,哪知道见了面落差太大。一时间不免对王娡都有了一分不满——同样是外戚,怎么人家窦氏陈氏就拿得出手,这王氏怎么扶植也上不了台面呢!如今这糟心的一面还让阿娇见到了,指不定心里头怎么鄙夷呢!当下也没了兴趣留人,挥了挥手示意阿娇告退。

阿娇得了刘彻的允许,眼皮子都不抬,起身就走了。受了冷落的王娡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刘彻身上,当做没看见阿娇的举动。连连的给刘彻劝酒,又将自家人逐一给刘彻介绍了。其实不用她介绍,王氏那几个人的履历都在折子上写着呢!除了田蚡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灵气,其他人说是榆木疙瘩都污蔑了那块木头!

这么想着,心中更是冷了。只是看着王娡可怜巴巴的眼神有些不落忍,只得硬着头皮和众人寒暄。寒暄寒暄,也不能只喝酒不说话,一来二去刘彻不经意的考校了几句,王信和田胜答的那是驴唇不对马嘴,刘彻心中愈发气闷。心头不由得想起卫绾说的“诏令四方,为朝廷举贤”的建议,倒是颇为心动。

这一厢王氏族人看见刘彻百无聊赖的模样,心中知道他对众人已经没了兴趣。田蚡当机立断,也不和刘彻说那些个朝廷大事,带着众人给刘彻讲了一些民间的风闻趣事,这些都是刘彻从未听说过的,倒也听个津津有味。酒过三旬之后,气氛硬是热切了起来。有刘彻劝酒,韩嫣再不喝也喝了四五杯醇酿,他本来酒量就浅,这就有些上头了。和刘彻告罪一声,借着尿遁逃了出来。

这时候已经快申时了,金黄色的落日懒洋洋的挥洒着余光,被冷风一吹,韩嫣倒是清醒了不少。只不过他还不想回去,便顺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往杂役的方向走去。岁末寒凉,脚下踩着薄薄的雪沫子,还没有大雪时候让人觉得牙疼的“咯吱”声响,韩嫣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着那一串不怎么直溜的脚印子,一时间倒也自娱自乐。神情也愈发懒散下来,左顾右盼之间,突然见到前方枯木枝杈底下有一块土黄色的衣料,看起来倒像是小黄门的衣服,轻悄悄的呆在那里,韩嫣一时兴起,慑手慑脚的走上前去,轻声喝道:“干什么呢?”

那小黄门本来专心致志的用树杈子在地上写写画画,听了头顶一声暴喝,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立刻扔开手中树枝跪拜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韩嫣没有理会吓得颤颤巍巍的小黄门,视线落到那一个个字迹上,不由得扬了扬眉:“你会写字?”

“奴婢的父亲是一个私塾先生,没入宫之前跟着父亲学过两年字。后来父亲病重去世,家里实在不过下去了,才将奴婢送入宫中。”那小黄门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哦!”韩嫣闻言,不由得仔细打量着地上的字迹,却觉得有些眼熟。“你这字迹……”

“回贵人的话,奴婢父亲有一门手艺是临摹他人字迹,当初也传了奴婢一些。奴婢不想失了父亲的手艺,没事儿就会练练。可是奴婢不是偷懒,奴婢的活儿都干完了。”那小黄门叩头说道。

“你这临摹的是谁的字?”韩嫣仔细盯了半晌,也记不起来这是谁的字,不由得出声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那块竹简是奴婢干活儿时候捡来的,就这么一块!”那小黄门乖顺的回答。旋即又补充一句:“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往后再也不敢了,还请贵人饶命!”

“那就算了。”韩嫣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听这小黄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失了兴趣,抬头看看天,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还要抓紧时间回去,当即冲着小黄门笑道:“看你也是个喜欢读书识字的人。学无止境,有教无类,若是真的有上进之心,也不拘泥身份旁个。多读些书明明事理也是好的,这宫里头浑浑噩噩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你一个。前儿还听人闲聊说去过,书阁缺个洒扫使唤的,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帮你说一句。”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那小黄门乐得连连叩头。

“先别谢,看看他那里还有没有缺吧!”韩嫣微微一笑,也不在意,举手之劳的事儿,他也不差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