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张家的规矩比较散漫,一会儿可以放松点。
“老太太,汪公子来了。”
门边上的一声通报之后,那引路的仆妇就笑着打起帘子请他入内。汪孚林一跨进门,就只见正中央的罗汉床上,一个年纪约摸在六七十的老妇正坐在那儿,眯着眼睛自己剥桔子。听到动静,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便笑道:“很少有大郎的同年子侄来访,我又听人说,你不过十五六,竟然从徽州出这样的远门,真不容易。来,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汪孚林知道这便是赵老夫人,可听到后半截话还有些犹疑。等一个丫头抿嘴一笑上来请,他木知木觉地上前,这才发现所谓地坐过来,竟然指的是坐在赵老夫人身边!这样毫无距离感的待客方式,他还是第一次经历,此时此刻顿时觉得极其不自在,偏偏赵老夫人还把剥好的橘子瓣硬是塞进他手里,让他尝一尝,他实在没法拒绝,只好讪笑一声,尝了几瓣,却发现甜如蜜,水分充足,口感很好。
“年纪大了,就喜欢吃甜的。”赵老夫人一面说一面打量汪孚林,随即问道,“你进学了没有?”
汪孚林想了想,还是决定中规中矩地答道:“回禀老夫人,学生去年进的学。”
“那可真有出息。想当初我家大郎五岁读书,十二岁进学,十三岁本来是能考中举人的,但那时候湖广巡抚顾部院觉得,大郎太过年少中举不好,所以要压一压,这才让他三年后方才中举。”赵老夫人说到张居正的时候,满脸光彩照人,“后来他十七岁就中了进士,现如今入了阁,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张家竟然能出大郎这样的天才。”
张居正确实天才,入阁的时候才四十多岁,这放在整个明朝似乎都是很稀罕的。
汪孚林在心里这么想,嘴上少不得又奉承了赵老夫人几句。这本来都是很普通的话,可不知道赵老夫人是平日少见外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竟是极其高兴,拉了他的手问家中情况,问兄弟姊妹,闲拉家常许久,这才笑眯眯地问道:“你是第一次来江陵吧?不如多住几天。大郎自从做官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里来,如今屋子扩建了许多,空屋子有的是。”
着实想不通这一见如故究竟怎么回事,汪孚林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夫人好意,学生心领了。只不过学生此行乃是到汉阳府接了阔别多年的父亲和母亲回家,而后因为有些事情耽搁了,复又到襄阳拜见伯父,因伯父之命到江陵来拜见老太爷和老夫人,若是停留时间太长,恐怕家中父母牵挂。”
赵老夫人闻言一愣,连忙细细追问汪孚林缘何与父母阔别多年。得知汪道蕴在汉口贩盐,吴氏此前过去侍疾,她不由得唏嘘不已,言谈中并未露出对商人的任何轻视,反而感慨道:“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都不容易。既如此,那便在家中用了晚饭,住一晚上再走。横竖你到外头住客栈不是住吗?别看大郎还有两个兄弟,但孙子们平时都要上学,也没人陪我说说话。”
被一个老人家这样请求,汪孚林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他陪着这么一位年纪足可当自己祖母的老人谈天说地,到了晚饭时分,便有人过来对赵老夫人报说,少爷们全都刚刚下学,晚上功课重,等完成之后再过来请安,晚饭就不过来了。听到这话,赵老夫人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晚饭之后,赵老夫人竟是又带汪孚林去探望了一下张老太爷,等出来之后,她才满怀感伤地说:“老太爷是府学生员,整整考了二十年,直到大郎中举点了翰林,三年秩满后,他才丢了考篮不再考了。二郎三郎资质有限,他便押着孙子们苦读,说是总不能传出去说,张家只有大郎以及他的儿子们才能在科场上有成。可我看看那些都熬瘦的孩子们,实在是又心疼,又骄傲。张家如今是鼎盛,可将来如何,还得靠孩子们。”
听到这里,汪孚林只能宽慰道:“老太爷如此苦心,各位张公子将来定会金榜题名,到时候一定会加倍孝顺您。”
可惜张家后来是出了个金榜题名的状元,可也抵不过敌人的清算。
“我只要他们好好的,是否能考什么功名却不在乎。”赵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看着汪孚林说,“你和你那伯父真像。上次他来江陵见老太爷和我,也是口口声声这么安慰我。他文章好,学问好,还不吝指点家里的孩子们,大家都对他赞不绝口。这次我听到他侄儿来了,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果然不愧是一家人。汪公子,回去好好读书,日后给我家大郎做个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