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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成国朝前期那些阁老被夺情时,哪有如今这看似汹涌的舆论?就连皇上也说,我之一身系之国家安危,又岂是一般金革之事能比?可在那些人眼中,孝道大过忠义……历来士大夫丁忧守制,也就是最初的几个月真的守着坟茔做个样子,可之后呢,又有几个是真的结庐而居,真心为此哀恸?不还是走亲访友,甚至在外参加诗社文会,难道这就很有居丧的样子?多少人做出个样子,就是为了标榜孝道名声而已,如今倒还大义凛然来指摘我!”

汪孚林知道张居正有些话绝对不会对张嗣修这个儿子说;而他和冯保固然是盟友,平日里为了避嫌却少有走动,自然更不可能如此发泄出气;而殷正茂这些一部尚书之类的高官,因为是张居正自己提拔起来的,更不肯露出这种姿态;至于其他那些阿附于羽翼之下的科道以及其他低品官,张居正更是绝对不会露出任何口风。所以,他眼下送上门来,纯粹给这位首辅送个可以倾吐的垃圾桶。于是,他非常耐心地坐在那里,直到张居正最终骂得累了。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欠了欠身说:“刚刚我和张二兄赔过礼,因为事出突然,我无计可施,于是就带着王继光翻了墙,还请元辅宽宥。”

张居正之前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但直到此时,方才知道汪孚林竟然是翻墙进来的!饶是他当官几十载,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朝廷命官,这会儿竟是哭笑不得。可下一刻,汪孚林便嬉皮笑脸地说出了几句话。

“倒是元辅这书房,实在放在了府中太偏僻的地方,距离外间就一道围墙,太过于疏忽了,这要是今天翻墙的不是我呢?须知当初有人窥探我家中动静,以为我大棍子打死了两个门房,还不就是因为那个院子出于左邻右舍之间的缘故?我刚刚还和张二兄说呢,从前还看得到锦衣卫,偏偏这几天没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怕百官再多口舌是非的缘故。”

张居正是什么人?汪孚林举一反三,他哪还有品不出滋味的道理?尽管今早他没有去早朝,张嗣修也在家陪侍,但自有亲信将早朝情形送了信过来。他绝对不会认为冯保派厂卫在皇极门前摆出那样的阵仗,只是用廷杖来恐吓震慑那些文官,他能够猜到,冯保只怕对自己的建议置若罔闻,是真的打算动用廷杖!至于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估摸着是小皇帝那边出了岔子。而如今自己屋宅左右的那些锦衣卫都被撤掉是怎么回事,那就可想而知了。

冯保是在告诉自己,谁才可倚靠信赖!

汪孚林知道自己该做的做了,该带到的消息也带到了,听了张居正这么一大通垃圾话,也该走了。可就在他起身告退的时候,张居正突然一指桌案,沉声说道:“这是我理出来的,今后几年打算做的事情,你可以去看一看。”

对于这样一个只要是亲信就会必定认为殊荣的差事,汪孚林却张大嘴颇为愕然,等犹犹豫豫过去,从满桌子乱七八糟的纸片中,找出了关键的几张,他扫了一眼第一张就几乎想砸自己的脑袋——不消说,这是张居正做的那么多事情中,最最被人憎恨诟病的一条——重新丈量土地!

他三下五除二浏览了一系列细则,赶紧又去看其他的,却发现第二张赫然便是逐步禁止天下私学。简直郁闷到想要吐血的汪孚林继续往下,便看到将之前在东南数地推行的一条鞭逐步推广到全国这种料想之中的措施。至于接下来零零碎碎的那些条规,已经没法引起他的诧异了。这位是一面大刀阔斧清查弊政,一面钳制言路,真的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

张居正没有太注意汪孚林是怎么看的,直到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身前,却是一言不发,他便淡淡地说道:“从前我还终究爱惜名声,至于现在,反正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个贪位忘亲,不顾人伦的败类,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等稳定了朝局,回乡归葬之后,我会逐步把这些条条框框全都推行起来。至于用人,呵,那些成天嗡嗡嗡叫个没完的苍蝇蚊子,他们要么给我在地方府县好好做事,要么就给我滚回乡去养老!”

真的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汪孚林亲身经历了一遭,算是有些了解张居正的心态了。张居正本来还打算注重一下名声,在做事的同时当个名垂千古的首辅,可既然夺情这件事已经被炒作到了这样的高度,脸面名声已经完全没有了,那么索性撕破脸破罐子破摔,强力又或者说强行把想做的事情推行下去,再也不顾什么后果了!

他想了一想,便开口说道:“其实,如若日后还有人交相弹劾此事,最好的办法不是廷杖,也不是贬斥罢官,而是直接章奏留中,将那些慷慨之词丢在脑后。不是我身为言官却给言官抹黑,有些事情,其实是越理会越来劲的。”

说到这里,他隐隐约约觉得,万历皇帝几十年不上朝,更不批复奏疏是个什么心态了。除却赌气之外,让那些言官奏疏全都留在大内,让他们慷慨激昂精心炮制的词句无人得知,这岂不是一种快意的报复?反正你就算有奏疏底稿,可只有底稿没有正本,你哪来的名扬天下?

“世卿你虽年少,有时候说话却是切中时弊。”张居正轻轻舒了一口气,直接就呵了一声,“看破世情的老头子,只怕也没你这么眼利!好了,你回去吧,等我来日回内阁之日,便以你主持刷卷京畿,如今你且和刑部大理寺,先把理刑的事情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