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只觉得口干舌燥。这并不仅仅是此时说了一大堆话的缘故,而是因为在张居正那边,待客的茶全都被他用来蘸着写字了。可就在这时候,旁边适时送来了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知道是小北,他想也不想就接过来咕嘟咕嘟一气喝干了,随即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但今天之后,我在元辅面前,恐怕要更加小心翼翼了。双面间谍这种存在,做得好,可以取信双方,做得不好,却可能引火烧身!”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放心啦。”小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随即给汪孚林脱下了外头那件大衣裳,这才轻声说道,“而且,两边谁轻谁重,关键时刻要做出什么样的取舍,这些都非常重要,只要你不是只看到表面风光,而是还注意到了背面的风险,那就够了。”
“像我这种会惹事的人,媳妇还真得有一颗强壮到极点的心脏才行。”
汪孚林笑着把妻子揽进怀里,从昨天到今天就一直在加速运转的心脏仿佛也恢复了几分平静。
能够到这四百多年前走一回,搅动出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巨大风云,身边一直都有人支持帮助,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次日,得到了汪孚林通风报信的程乃轩,将自己的题本直接送到了通政司。和光懋以及安九域不一样,他没有选择公诸于众的方式,而是到会极门,直接递交奏本给管门太监这种更加私密的方式。因此,题本没有送进通政司,内容也就不会以光速在京城各大衙门之间疯传,反而是六科廊地处宫城之中,在奏本发六科廊抄副本之后,第一个得到消息。
也正因为如此,当光懋这个兵科都给事中看到程乃轩题本的抄本时,第一感觉便是对方要在自己和安九域中间和稀泥,但紧跟着,他就变了脸色。因为,相较于自己想要穷究陶承喾,顺便清理的那些辽东武将,程乃轩竟然直接对文官捅刀子!
程乃轩并不仅仅是以此次杀降冒功之事入手,而是除了做出一副要对陶承喾穷究到底的架势之后,又准又狠地直接抓了辽东行太仆寺卿袁璧的几桩劣迹,要求将其罢免,同时却又对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颇多赞誉褒扬,在陶承喾之外捧一个贬一个的伎俩,赫然让他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苗头。
因此,作为程乃轩在兵科的直属上司,他干脆直接就把人叫到了自己的面前,也不避讳,将那题本的抄本往面前一扔。
“程给谏能不能说明一下,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程乃轩从户科调到兵科,对光懋这个上司本来就不如对石应岳那么服气,再加上跟着光懋跑去辽东这一趟,他深切感受到了这个上司的居高临下旁若无人,这会儿自然带着几分硬邦邦的口气。见光懋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就笑了一声。
“光都谏之前那份奏疏,对辽东武将从李大帅以下,全都颇多指责甚至是痛斥,把责任都分摊到他们每一个人头上,少则罚俸,多则贬官降职。除却陶承喾的杀降之罪确实铁板钉钉,但对于其他人实在是矫枉过正了一点。相形之下,对之前同样上书,粉饰这次大捷的文官,你却只字不提,实在是偏心了吧?”
不等面色大变的光懋反唇相讥,程大公子就用非常淡定的语调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仗是陶承喾打的,人也是陶承喾杀的,没道理让辽东那些监司承担责任,可同样的道理,陶承喾杀的人,凭什么非得要牵涉到李大帅这个总兵?至于袁璧,我可没说是因为他在上书替陶承喾报捷的时候把话说得最夸张最动听,而是他贪贿,占民田,私纳本地女为妾,朝廷的律例他连犯了三条,这种人还留着,简直是耻辱!”
光懋原本是打算把程乃轩叫过来,当面质问的同时,用上司的身份加以敲打,没想到却被反将一军,登时骑虎难下。然而,就在他冷着脸想要找回一点颜面的时候,外间却有一个小吏急匆匆地叫道:“光都谏,皇上召见您到文华殿去,说要当面问辽东之事。”
听到是皇帝召见,光懋再也顾不上程乃轩了,立刻把人放了回去,自己则是匆匆准备。可当走出六科廊时,他却又看到了程乃轩那张讨厌的脸,这下子方才再也忍不住惊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