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他这番殷勤似乎没有白费,方先生没有挑剔什么,也没有教训他大道理,吩咐随身带着的那个书童去里间安置行李,就对他说道:“南明让我再带两句话给你,他如今在家乡结诗社自娱,日子过得很自在,你不用担心他。他如今也已经五十出头了,起复与否虽说重要,但先保着你自己最要紧。”
见汪孚林神情微变,往里间瞧,方先生就淡淡地说道:“立安是我家一个小侄儿,算是我的入室弟子。天色已晚,你不用再管我,有话明天再说。”
汪孚林当然也希望不要单独和方先生打交道,总觉得压力山大,怪碜人的,当下连忙告退了出来,又吩咐客院的小厮好好伺候。等到回了自己的院子,他方才想起刚刚进家门之后忙着伺候那位不好惹的先生,竟然忘了问小北是否已经回来,下人们禀告了什么,他也完全没顾得上听。此时此刻到了正房门口,他伸手推门的同时,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声试探里头是否有人,下一刻,他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轻笑。
“进来吧,我早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见汪孚林进门之后竟然追问这个,正在书桌边看书的小北就抬起头说道:“殷家又没有那么多事情,等殷小姐坐了花轿出门之后,客人就渐渐少了。我推脱这些天太忙,想早点回去,他们好意思拦着我?你看看,一本唐摭言,竟然被那位姜公公当成了传递消息的暗号书,他这脑子确实挺好使的,难怪当初殷阁老在位的时候,竟然肯认下他这个太监当弟子。”
“哦,你在殷府见着他了?”汪孚林立刻收起了别的遐思,仔仔细细问过小北之后,他才若有所思地说,“能够这么快就当到御马监监督太监,姜淮这个人确实颇有手段,而且若说冯公公完全不记得提拔他,那也未必,我听说内书堂每年进两三百人,三年少说也有八九百,这么多人当中能够出头的不说百里挑一,至少也是十里挑一,他却能在殷阁老没过问之前就当到御马监奉御,当然不容易,但没有殷阁老向冯保举荐,他这个太监未必升得如此之快。”
“只不过,如今宫中最热门的,除却司礼监就是乾清宫近侍,御马监固然掌兵,可就和武将得听文官的一样,他们还不是得仰司礼监鼻息?故而他听说你竟然和张宁交好,自然就会想到结交你。”小北顿了一顿,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我现在才觉得,今天我在殷府茶房里独自呆着,这固然是巧合,但姜淮闯进来,却未必是巧合。”
汪孚林哂然一笑道:“那当然,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照你刚刚那么说,他后来为了让你安心,不是说漏嘴了吗?他说,早早就让人在门外看着,不用担心有别人闯进来。”
“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小北双掌一合,笑吟吟地点头,“我之前就一直觉得哪不对劲,偏偏一时没能想起来。对了,他说的张四维往宫中皇上那送揭帖的事,这消息是不是挺要紧的?”
“说要紧,其实也不要紧,与其说张四维想对皇上说什么,不如说是正在借此试探,如果真的要和皇上取得联系,他好歹也是当了这么多年京官的人,又是晋商豪门,至于没有几个常常往来的宫中内侍?更何况,宫里山头林立,绝不止冯保和张宏两座山头,就算没了张鲸和张诚,内侍中总还有其他不甘寂寞的人。不用担心,张宁那边我已经细细嘱咐过,他会帮忙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姜淮就不妨当成奇兵好了。你别忘了,我还有张宏这条内线。”
汪孚林一边说,一边掏出了汪道昆让柯先生和方先生转交的三封张四维亲笔信。三封信都是早就拆了封的,他索性一并拿出信笺来一张张摊在书桌上,却发现每封信都不算太长,两张纸左右。
按照时间顺序来看,第一封竟然是今年正月写的,首先表达了张四维和汪道昆冰释前嫌的美好愿望,然后安慰汪道昆,日后必定有起复的机会,也就是说全都是虚的,不涉及任何实质性东西。第二封信却是今年四月末,按照时间算下来,正是张居正离京葬父,而张四维被张鲸那拙劣的圈套算计,被冯保派人死死盯着,一度消沉沮丧的当口。信上张四维对汪道昆言简意赅说明了被张鲸陷害的苦闷,冯保公然监视其起居行止的愤慨。
而看到这里,汪孚林隐隐感觉到,尽管冯保对张四维监视得非常严密,张四维送给汪道昆的这些信,说不定仍然是漏网之鱼。当他看到第三封信的时候,他却有些迷惑了起来。
因为第三封信的日期大约是在九月末,张四维在信上明明白白表达了不被张居正信任的痛苦,随即还声称是和汪道昆同病相怜,说什么忠言逆耳,张居正却不肯听,最终竟是在末尾对他汪孚林大加指责,说他如今春风得意而忘记了汪道昆的栽培提携之恩,罔顾宗族同姓应该同进退等等,末尾则隐隐暗示,汪道昆可以通过其在松明山汪氏一族中的超然地位,给他汪孚林一点教训,又挑明了小北之前的身世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