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王莽苍凉地笑了一下:“我本以为,改变这个时代,是我的宿命。但我却越来越怀疑,这个时代是否能够被我改变了……所谓天命,就是历史的规律。而我的角色,究竟是顺应那规律的人,还是对抗那规律的人?”
“子和,从你在年幼时,我便教你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你没有忘记吧?”
“弟子时刻不敢或忘。”王睦肃容道。
“你看……”王莽将桌旁的几个酒杯拿起,一一整齐地排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一边放下酒杯,一边在口中数着。
“以贵金属或是纺织品作为货币,不仅难以携带与结算,更不便控制发行。货币的完美形态,应该是本身没有任何价值,却能够依托国家的信用,在市场上流通的东西——一张简单的纸片,打着由国家授权,无法被伪造的印记,这便够了。”
“土地,只要存在着私有,就一定存在着兼并。日积月累,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极少的一小部分人,掌控了绝大多数的土地。到了那个时候,富可敌国,贫无立锥,国家又怎么可能保证没有动乱?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土地全部收归国有,而百姓手中所握着的,就仅有使用权而已。”
“奴婢……失去了一切人身自由,甚至连自己的肉体都不再属于自己。可……这是为什么?不同的人,天生自然是有区别的。或是家庭贫富,或是外表美丑。但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美貌或是丑陋,但至少,人一旦生而为人,就应该拥有完全相同,毫无差异的自由与尊严!”
“囤积居奇的商人,为了利益而操控物价……若仅仅是奢侈品,那倒也罢了。但如柴米油盐之类,与民生息息相关,那便必须由国家来进行管控,在一定范围内,允许上下浮动,但一旦超越了给定的界线,就必须得到控制。”
王莽每说完一条,就在面前排下一个酒杯。但说到这里时,却发现酒杯已经用完了。他轻叹一声:“凡此种种……都是我想要改变,却又无法立刻改变的。”
“可是,老师,您已经在做了!”王睦急忙道:“而且,还有我!”
“在做了……是啊,我确实是在做了……”王莽自嘲地笑了笑:“我曾以为,只要有了权力,就可以做到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我错了。这些事情,我虽然都在做,虽然已经做得很慢,很柔和,但依旧……永远在面对着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我不敢马上取消金属货币,而只是逐渐缩减重量而已。我不敢立刻将所有土地都收归国家,而只是在一部分的地方推行井田而已。我不敢立刻宣告,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而只能先禁止奴婢买卖而已。我不敢将市场上的所有物价都规定死,而只能以国库收购储备,在价高时放出,平抑物价而已……”
王莽的面上,凄凉之色越发浓郁,一杯杯地为自己倒酒:“我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怎样的改革,都不能太过激。然而我已经在尽量放缓自己的速度了,却依旧面对着……反抗。”
“而且,不是来自某个人,某个势力的反抗,而是这整个天下的反抗!”
“一个人的肉体我可以消灭,某个政治势力我可以瓦解,但……当整个天下,都在对抗着我的努力的时候,我又该怎么办?睦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王莽稀疏凋零的胡须轻轻抖动着,唤着王睦时,也由表字子和变作了自小的称呼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