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天将降大任?...)

尽管薛无晦这么说了……

但接下来的两天,鲤江江流渐缓,船上更风平浪静。

有人开始钓鱼,大多在清晨和傍晚,在甲板边上拿一根鱼竿、一只鱼篓或者水桶,就在鲤江边上垂钓。

哗啦――

加长的鱼竿被用力拉起,银亮柔韧的鱼线牵出一条黑亮的小鱼。一只手接住这拇指大的鱼,悠悠放进身边的鱼篓。

“冬天鱼少,碰碰运气,指不定钓到什么大货?奇遇的宝贝,也是有可能的。”

一名短袍男子双手持竿,面对夕阳下的白浪,发出了充满憧憬的喟叹。

路过的几名华服侍女扑哧一笑,其中一名低声笑道:“哪来的白日梦,真是些不上台面的庶民!”

短袍男子听了,笑笑,也不说什么,在鱼钩上挂了饵,又用力抛出去。

那几名侍女袅娜地离开了,背影鲜妍,在暗色的船只上格外显眼。她们手里捧着鲜果,走到甲板上,含笑簇拥着乐熹,那名发出嘲笑的侍女拈起一粒果子,喂进了乐熹嘴里。

季双锦不在。

云乘月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短袍男子。

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问:“你不生气吗?”

短袍男子悠悠道:“她说的……也是事实嘛!”

说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地震得鱼竿一直抖,让人不禁怀疑他只钓上来小鱼是有原因的。

笑会传染。虽然不觉得有哪里好笑,但云乘月看他笑久了,自己就也笑起来。

她手里也拿着一根钓竿,钓线垂在江涛里。有时钓线动一动,她拽起来,却只是水草、虾蟹什么的。

这几天她一直跟着短袍男子学习钓鱼。不过,对方只教了她挂饵、抛线、收线,其他就说“听天由命”,仿佛收取的那五两银子从不存在。

想到这里,云乘月又不太想笑了。她板起脸:“常道友,你收了我银子,也该好好教我钓鱼吧?”

常道友也不笑了,干咳两声:“这不正教着吗。”

风吹过,吹得钓线浮动几下。倏然,常道友的钓线绷直了,他用力收线,拉起了一条鲜红如宝石的、异彩流动的大鱼!

“嫣红妖鲤!”常道友双眼放光,猛地站起身,眉开眼笑,“发了发了!”

四周也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嫣红妖鲤是八品妖物,虽然品级不高,但好歹是入了品,超过许多凡物。这一条嫣红妖鲤还格外大,卖个三十两银子问题不大。

常道友迅速将鱼震碎经脉,又收好鱼身,再从自家空间法器里倒出许多零碎玩意儿,勉强将妖鱼塞进去,这才松了口气,得意洋洋道:“这下就没人能偷了去。”

云乘月立即说:“如果你不能教我钓鱼,那也可以用这条鱼的一部分来抵。”

常道友当即瞪大了眼:“你这小姑娘!坏心眼!完整的嫣红妖鲤值钱,少块肉值什么钱!”

云乘月说:“那你要教我也钓一条起来,不然你就是骗我钱。”

常道友一噎,悻悻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计较?之前交钱的时候,不还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云乘月笑起来,眼神又有些认真:“嗯,但我决定要认真一些了。”

常道友眯起眼睛。他盯着她,神色一时有些怔怔,接着他摸出一条旱烟管,点燃烟草,深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认真啊……”他慢慢说,“认真,倒是好事。”

今天天气还不错,夕阳霞光遍染,此时江面瑟瑟,四周山色也凄艳,无端叠出一段寂寞之感。

这段夕色也照在常道友身上。他是个乍一看很普通的青年,哪里都平凡得恰到好处,但仔细看去,又觉得他可说是个颓唐的中年人,有时候却又觉得他像个活泼爱胡闹的少年。前天云乘月在一边观察他钓鱼,他抬起草帽,带着一脸狡猾的笑,问她要不要交钱学钓鱼。

“小云,来一下。”

他招招手,咬着烟管,吐字有些含糊:“要学真本事是吧?来,看看。”

云乘月走过去,也靠上栏杆,撑着身体,去看江面,等着常道友为她讲解钓鱼技巧。

常道友却拍拍栏杆:“别看鲤江,这没个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现在也看不出来。看后面。”

“后面……?”

云乘月回过身。

常道友随处指了指:“看这满船的人,你看到了什么?”

云乘月这几天都在观察周围的人,目光一扫,很快报了出来:“甲板最前面那几个人在打赌,看谁钓的鱼最大。旁边的男女是道侣,吵架了。往我们这一边的老人在卖烤米,但是买的人不多。隔壁几个人在练习书法,一个人举帖、另两个人比赛谁写得更像……”

她还没报完,就被打断了。

“不是这种看法。”

常道友拿起烟杆,磕磕栏杆,神情变得有些严厉:“你说的这些东西,换一个人来说,有什么区别?重新来!”

云乘月一怔:“区别?”

常道友却没有要为她解惑的意思。他只是重新含起烟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这一次,云乘月没有急着开口。

她站直了身体,不再靠着栏杆。她先是仔仔细细地观察四周,有点困惑,而后又若有所思,最后闭上了眼。

常道友说,她说的这些话和别人没有区别……区别到底是什么?

夕阳继续西沉。寒风起了,吹得江面浪急;甲板上消磨时间的修士们,开始一个个回到房中。

常道友抽完了一杆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正想开口。

“……我觉得,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很努力。”

冬日江风里,在昼夜交替之际,女修睁开眼。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背上,黑红二色为主的衣裙在夜空下沉凝着;尤其当她收起面上惯常有的慵懒之色,侧影竟显出几分肃穆。

“卖烤米的老人不是去参加明光书院考试的,只是想趁着人多,赚几个钱。她的修为只有第一境,烤米也卖得很便宜,可作为零嘴,很多人都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不大有人买。她却还是每天起很早,不停地在四周转悠,不停地问别人要不要一点烤米。”

她沉默片刻:“我每次都会买一点,都没有买很多。我建议她改卖别的,但她说她只会做烤米,何况其他原料太贵了,她也买不起。”

“还有那练习书法的三兄弟,他们很穷,不敢用笔墨纸砚练习,每次都用秃了的毛笔蘸清水写字,对那本字帖也非常爱惜。他们总是互相鼓励,看上去非常乐观,但有一次我无意撞见,那个大哥躲在角落悄悄地哭,因为他知道自己三人考上的概率非常低,不知道如何回去面对家里的妻儿。”

“还有……”

她抬起头。

乐熹还在二楼栏杆边。他身边没有了侍女,却多了一个巧笑倩兮的陆莹。季双锦捧着披风走出来,笑着给他系好披风,握着他的手对他笑,又对陆莹点点头,而后她便袅娜离去,背影优雅笔挺,仿佛全无在意。

“我原本想起一句话,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云乘月轻声说,“但后来又觉得,我没有资格随意评价别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也每个人都有藏在心里的苦。看上去昂扬乐观的生活,也许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美丽。”

“我觉得……”她笑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我多少会觉得,有点难过吧。”

“哦……”

常道友手里的烟杆已经冷了。他将烟杆插回腰间,抱起手臂,抬头望着星空,沉思着什么。

“这回倒是像些样子了。”他说,“不过,小云啊,你是觉得生活太难过、太无奈,所以才不愿意认真面对?”

“倒也不是。”

云乘月回答得很快。

常道友有些惊讶,将信将疑地看过来:“不是?”

“嗯,不是。”云乘月说,“我知道生活总是无奈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有十成十的甜美幸福,大多数人都挣扎在苦涩里,却还是尽力去活着。”

她说得有些慢,自己也在整理思绪,眉头微蹙:“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我虽然有些难过,却并不会太惊讶……因为人生本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