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雀台上的桃花灯飘出留朱坊,落进京河渠里顺水北去,犹如夜水里浮动的火。
一道夜鸦般的鸟影,则自西飞来,掠过水面,又飞向旧皇城的方向。这道鸟靠近旧皇城,便在空中盘旋,诸殿司筒瓦上的脊兽对月无声咆哮,提灯的奉宸卫巡过宫墙,鲛灯的明亮白光隐约照亮墙上的画影。
它继续向内窥探,这道周回三十里的城墙内,环套一座周回六里的华丽牙城,那便是大庸皇帝的居处。它如此盘旋一阵,便飞向旧皇城的延神门。接近地面时,这道鸟影振翅掀起一阵大风。守门的甲士武冠上的鹖尾被大风压低,仰头见到一道庞大鸟影飞至,登时警戒,抬起戟尖,组成一道森然刺阵。
那鸟影落地,却哗一下,变作一名白面男子,身上长袍如鹰羽织就。
众甲士如临大敌,圣驾入玄都以来,这还是头一个入侵皇城的妖怪。一名城卫举起犀角一吹。“呜”的一道角声,如在延神门附近掀起一道铁浪,无数铁甲涌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把那白面男子团团围住。
戟尖如白龙银鳞般层层叠叠,架住白面男子的脖子,压住他的肩膀。负责此门守卫的郎将在人群外冷冷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只需一挥手,加持了辟邪咒的戟尖便能将那白面男子刺成筛子,那白面男子并不反抗,只是朗声道:“碧虚元君座下使者,求见人皇!”
碧虚元君便是青丘之主,本是大庸西陲数地供奉的大神,自从圣人西逐妖魔后,这个称号已多年不曾出现在玄都城里。郎将神色一凝,仍未让部下放开白面男子,拿起腰间悬挂的黄铜兽首,向兽耳中说出几句话。
霎时间,话语便经这传声兽跨越数里,宫城内的城卫放下从一颗形制相似的铜兽首中听闻了消息,消息又迅速传入宫城东边灯火通明的紫宸殿里。守门的郎将静待片刻,传声兽口中响起一道声音:“传!”
郎将一挥手,仍神色凝重,率领一众奉宸卫押着妖使进入延神门。
过了延神门,便入了旧皇城,此时太庙钟鼓已歇,旧时的诸司有大半都亮起了灯。此番西行圣人自然没带走文武百官,但随行的官员里,东西两台的重要人物俨然组成了一个小朝廷,此时虽已入夜,他们仍在处理玉京符信传来的政务。
白面男子被长戟架到紫宸宫外,向宫内一看,丹墀上那位四十余岁的男子玄衣纁裳,神态威严,正是大庸皇帝李胤。丹墀下西侧的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腰束螣蛇带,脚踏乌皮履,模样老态龙钟。另一边,是白面黑须,腰佩金缕革囊的东台左相杜元礼,身旁站着随驾的“小六部”诸官。
妖使被两名奉宸卫带到丹墀下,行礼道:“我乃碧虚元君座下使者灭蒙沛,今夜不告而来,实属事态紧急,还请人皇恕我无礼之罪。”
灭蒙氏是鸟妖,臣服涂山氏已久。这鸟化人身的妖使低头看着丹墀,并未直视那位玄衣纁裳的圣人,只听丹墀上的人说:“你为何而来?”
妖使道:“来劝人皇莫要禅桃都山。”
丹墀上只传来一道冷哼声,东台侍郎赵舒上前一步,“圣人之意岂容你左右?”
妖使道:“请人皇听我说完,涂山氏向来与人道交好,昔年人祖之妾便是涂山氏九尾白狐。当年圣人肃清大庸西陲,亦有涂山氏在其中相助。圣人答谢涂山氏的好意,亦立了身怀祖血的崔皇后。还请圣人看在这番过往的情分上,让我把话说完。”
那位东台侍郎还想再说什么,但事关皇后,他便没有出声,丹墀上皇帝说道:“说吧,看看这次还能说出什么新花样。”
妖使称谢,说道:“人皇当初划下龙武关之界,便与各族相安无事,好不容易太平二十多年,人皇却要禅桃都山,此举无异于再度挑起乱世。当年人祖绝地天通,尚留下太山、桃都天地二门,凭这两处源泉,天地气脉才未断绝,众生才有修行开智的契机。如今圣人要再镇地门,实属不智之举。须知日月盈昃,春生冬藏,才是天数。苍生生来有强弱之分,亦是天道。望人皇莫要逆天而行。”
丹墀上的声音道:“这些东西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还有别的么?”
妖使垂首道:“至于其他的,想必人皇也看到了。如今人皇尚未出关,东方神蓬,南方六诏,北方鬼户,西方象雄、虞渊,都有了反应。人皇出京不久,就有十数州暴发天灾人祸。如今龙武关外,已有数族联手,要对人皇不利。就算不提关外,如今关内的玄都,也是岌岌可危。碧虚元君命我带话来,若人皇愿回心转意,涂山氏愿再助人皇,平复乱象,还天下一个太平。”
丹墀上,九旒下垂,大庸皇帝面不改色,挥手道:“不必再说这些,你退下吧!”
那灭蒙氏妖使叹息一声,行礼道:“可惜!陛下虽未能回心转意,也请莫忘涂山氏今日告诫之情。”
两名奉宸卫将妖使押出紫宸宫,紫宸殿内沉寂一会。
一名随驾的右补阙道:“这涂山氏使者说的,的确有理,乱世疮弊未愈……”
旁侧的左拾遗当即反驳道:“狐族素来狡猾,不过是两面逢源,见风使舵。如今玄都纷乱,岂无涂山氏推波助澜?”
紫宸宫内,议论声声。
那位青丘使者被奉宸军押着,一路出了延神门,回头一望。羽衣挥起,化身黑鸦,振翅而去,扑棱棱的没入夜色中。
就在灭蒙鸟振翅而飞时,一位白衣郎君领着一名驼背老仆踏过永兴坊的金明桥,站在望岳观外的坡道上,看向旧皇城东南部。从这边看去,有山岳的轮廓露出宫墙。这墙中之山,是集天下十大名山之石叠成的,是旧皇城最为称道的奇景。因此山处在旧皇城东南角,故名“兑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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