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初二刻,大相国寺里响起斋钟,传至临近数坊。
光宅坊南的金母桥上行人稀少,裘衣文人青髯上沾着片片雪花,听见隐约的钟声,抬眼一望,风雪里大相国寺轮廓依稀。
他拢袖提着手炉,过了桥,在埂巷中寻人打探一番,不多时便找到了将军府西边的旧园。
昨日的辛园雅集过后,传出了《说莲华》、《水上书》、《辛园宴集序》等多篇佳作,也传出了灵丘鹤子与黎州清陵李澹的名字。
裘衣文人曾在玄都与李澹有过交集,闻讯寻到了光宅坊,过巷时,便听闻了“三日成宅”的神仙传说。他在园墙下瞻望里头的黑瓦硬山顶,不禁心生迟疑,难不成这位园主人,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李澹?
他到园门口提起铜环,扣了好一会儿,园里也没人应声。
凝神细听,窸窣的落雪声里,只偶尔传出几不可闻的驴叫。
正想着园主人的去向,忽然一惊,猛地瞥向门上铜锁。却见那铜锁的虎眼雕饰粗糙,并没什么异状,暗自奇怪,今日怎这么心神不宁?
裘衣客避雪檐下,又等了一会儿,正欲离开,转头就见到仓米巷那边走过来一道身影,走得很快。
隔着雪,那身影又戴着风兜,看不分明,待接近了,裘衣客看见来者的模样,面露喜色,唤道:“李郎!”
李蝉揣着三两紫玉光,一路上都想着笔君化形的事,乍看到门前的不速之客,愣了一下。
“崔讲书?”
来者是崔含真,李蝉隐居鹿鸣山上时,二人有过交集。李蝉磨镜种道的时候,这位讲书也有所领悟,离开书院,赶赴玉京,要再试乾元学宫。
时隔大半年,二人再次相见,眼下崔含真穿着一身狼裘,神态减去了三分古板严肃,换成了殷切热情,欣喜道:“今早从辛园雅集传出的消息里听到了黎州清陵李澹,寻来一看,原来真是李郎!”
李蝉时常流离奔波,只在玄都定居过几年。他与崔含真交集不多,但能在玉京城见到数千里外的玄都人,却让人感到十分亲切。
他走上台阶推开门,那铜锁咔嗒一下,便自行滑开,引来崔含真讶异的目光。紧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后边的积雪的新园。
“外边天冷,进来坐吧。”
……
崔含真进门,好奇地打量这座在邻里口中三日落成的神仙宅,园里的棋亭虽破旧,却收拾得很整洁,阶上苔痕泛青,除了错落点缀的几簇绣墩,就没了别的杂草。
园圃里还栽了些冬时的花儿,驴棚的地上没有干草和驴粪。这园子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件费工夫的事,怎么也没个仆役?
崔含真这么想着,李澹朝庖屋呼唤一声,屋里便走出一位脸膛赤红的昂藏大汉和一位红衣少女。
李蝉手下的妖怪们,还是头一回在人前现身,红药袖手胸前,微微俯首屈膝,问候了来客,既不失礼又保持了恰到好处的疏离。赤夜叉初次接客,却显然有些激动,热情过了头,还没进门,就为崔含真解下狼裘,又赤手端来一铜盆烧得通红的桐木炭,令崔含真眉头直跳。
而那赤夜叉拍去掌中炭灰,矮身钻进庖屋时,徐达正夸赞道:“好啊,神女娘娘不愧是受了多年香火供奉的,待人接物真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咱呢?”赤夜叉嘿嘿直笑,搓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雪狮儿君,咱做得如何?”
徐达把猫眼睛瞄过来,上下打量赤夜叉,重重叹了口气。
一旁的青面病郎君道:“又不是没见过生人,怎的如此失措?也罢,下回换咱出面吧,莫再失了礼数!”
赤夜叉本来满心欢喜等着同僚称赞,却反被责怪,脸色唰一下变得铁青,气急败坏道:“你懂个什么?”
客室里,崔含真端起红衣少女沏好的一碗御赐雀舌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低声道:“李郎的家仆不简单呐。”
“你说那大汉么。”李蝉朝西窗一瞥,隐约能听到争吵声,“原本是个山匪。”
“难怪。”崔含真放下茶碗,“说来我来玉京途中,也历经了不少波折,若非有些武艺,也要交代在半路上。近来世道纷乱,好在帝驾已经入关了……”
二人就行路所见,交谈片刻,崔含真忽然犹豫不言。
“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我今早听说,李郎去了辛园雅集,不过传言对李郎却有些不利。”
“哦,传言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