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照默默看着底下的各位肱股之臣们,顺便在心里数数。
数到二十的时候,一位大臣猛地跪到了地上,哭天抢地、涕泗横流,说了半天,中心意思就是皇上要是不听他的,陈国就完了。
数到四十的时候,别的大臣也不甘人后,他一把揪起正在哭诉的大臣衣领,怒斥对方娘们唧唧的就会哭,有本事就该和自己真刀真枪的比划一场,看谁赢得过谁。
数到六十的时候,眼看这边乱了,那边的人沉思两秒,瞬间换上悲壮怆然的神情,仰天大吼一声:“是微臣无能,无法让皇上收回成命,先皇啊,微臣这就去下面给您赔罪!”
池照:“……”
此时距离某大臣奏上一本,才过了仅仅六十秒。
真正的当了皇帝,池照才知道,一路二闹三上吊不是女人的特权,这更是文臣的拿手活。
好不容易从乌烟瘴气的朝堂上出来,池照觉得自己耳朵里还有嗡嗡的声音,就跟被一群苍蝇追着一样,他慢悠悠的往回走着,沈无眠站在他身边,同样以老年人的步速陪他龟速前进。
安静了片刻,沈无眠说道:“今日上朝,陛下有什么看法么?”
池照轻轻眨眼,很快就回答了他:“嗯……大家精神都挺好的。”
池照打定主意和稀泥,自然不会给他什么正经的答案,不过在听到池照的回答以后,沈无眠一点都没生气,也没觉得池照是在敷衍他,他低低的笑了一声,继续看向前方。
“谒者台大夫出使东梁,用银三万六千两,报给民部三万六千八百二十四两,民部尚书与监察御史都认为这是谒者台大夫贪赃枉法,私吞使银八百二十四两。民部尚书主张对谒者台大夫革职,监察御史则一定要让谒者台大夫入狱,说起来好像是很严重的事情,但实际上被挪用的款项才只有区区八百多两银子,虽然这些银子能让一家普通百姓吃上几辈子,但对已经做官做到他们这个地位的人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国早些年也是一个非常富庶的国家,现在虽然没落了,可国库里的钱还有很多,身为这个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官员,谒者台大夫要是真的贪赃,一次几万两银子都是少的。毕竟谒者台这个地方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官方慈善基金会,天天都要出使慰问,每年支出都是相当大的一笔银子,只为了这区区八百两较劲,确实有点奇怪。
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池照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微微睁大双眼,好奇的看着沈无眠,希望他能告诉自己答案。
沈无眠微微一笑,也不藏私,直接就把答案说了出来,“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在朝中都不算是有影响力的臣子,但今天他们提出来这件事,刚说出口就一呼百应,而且引来了这么大的一场争吵,是因为众臣心里记挂着更重要的事,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处境。”
“谒者台大夫半月前出入北疆王府,出来的时候神色匆匆,不慎被门槛绊倒,摔倒在地,连面相都破了,第二日,北疆王闭门谢客,抱病不再上朝。大臣都有自己的关系网,一传十十传百,得知这些以后,才有了今天皇上的这一出,陛下以为,他们是想做什么?”
池照好像有点明白了,“他们是想要对你表忠心。”
北疆王也是外姓王,而且手里权势不低,之前北疆王一直都挺高调的,时不时还会在朝堂上给沈无眠找不痛快,这些池照都知道,现在他突然变得那么低调,那肯定就是出事了。
沈无眠微微站定,现在已经到了夏天的末尾,天气不再那么热,偶尔还会吹来一阵阵凉爽的秋风,他伸出手,替池照拢好因动作而变得有些挣开的衣襟。
沈无眠做这些的时候,手指若有若无的在池照下巴上扫过好几下,池照不禁抿了抿唇,他垂着眼睛,不去看沈无眠,沈无眠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好像刚刚他真的只是无心之举一样。
沈无眠唇角的笑意变得深了一些,“不止,他们是想要制造一个对北疆王一党发难的机会,这样,既能把炮火引到北疆王身上,又能表忠心。”
原来是这样。
乱世朝廷人人自危,大家都想自保,即使是最清廉的官员,现在心里的首要任务也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北疆王本来就和沈无眠不对付,眼看着沈无眠终于要处理他了,别人肯定要跟着落井下石。
也许有些朝臣不想这么做,但大家都吵得那么欢,他们独自沉默也不像话,于是,为了和稀泥,他们就跟着一起起哄,最后就形成了菜市场一般的局面。
池照有点感慨,沈无眠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的眼睛,见他听进去了,而且正在思索着,沈无眠收回手,神色自然的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陛下要学着揣摩臣子的心思,这世间只有一个皇帝,却有无数的臣子,在其位谋其政,国家大事陛下可以先不学,毕竟朝臣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陛下处理国事,但管理朝臣,陛下还应该多多学习一番。”
池照愣了,沈无眠这是要让他学习治国的意思?难道他还准备让自己未来亲政吗?
不过想想也是,毒药都不给了,说好的虐待也半途而废了,接下来肯定就是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了。最初的错愕过去之后,池照快速收敛起情绪,心思转了两圈,池照低下头,整个人看起来落寞又为难。
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微小地发出声音:“皇叔……你是不是还信不过我。”
沈无眠一怔。
在小皇帝情绪不稳,或者感觉害怕的时候,他就会忘记用皇帝的自称。
身后的太监宫女距离他们有三丈远,小皇帝刚刚说的话他们都没听见,沈无眠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他已经改正了很多,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陪在小皇帝的身边,用行为来表示自己的诚意,但小皇帝始终就是不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