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弗当时也笑了,但她知道那种笑声只是生理性战栗和维护脸面的表现,就像一些人经历极端的恐惧后会大笑出声,不管怎么干巴巴,而一些人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时则会猛地窜起来朝四面八方说“我没事”。

事实证明她的感受并没有错。

昆布冰瀑给所有还对珠穆朗玛峰心存轻视的家伙上了一堂课。

出发三小时后,走在最后的领队索登快步赶上队伍中段,拍了拍詹妮弗的肩膀。古怪的是,夜色和头灯反而让他的脸变得清晰可辨起来,平时人们往往只能从登山服的颜色来确定身份。詹妮弗早就发现那些男人们遮住头发长出胡子满脸霜雪之后根本没差,而女性也不过是矮小几分,戴上氧气面罩也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简短地朝彼此点点头,相互拍拍肩膀,好像这是种什么通用语言。“别走得太快。”索登例行公事地提醒道,“但也别太慢了,过分缓慢反而不安全。”詹妮弗点了头,她心里有数,打定主意尽可能保存体力、保持警惕,黑暗固然使大楼般耸立的冰塔变得模糊而平庸,但也给冰缝增添了吞噬性命的可能。

出发前索登把四支小分队笼在极易相互照看的地方,又小心不让他们排成错误队列,以免队员连累彼此。对很多登山爱好者来说这不是常见讯号,通常他们会和同伴捆在一起,彼此保护,增加容错率。但索登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用实际行动告诉了选手们:在珠峰上他们只能靠自己。

队伍行进到一条宽大的冰缝前停止。为了跨越冰缝,选手们必须走过架在上头的金属梯桥。

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区域之一,身边都是摇摇欲坠的冰塔,脚底是深达数百英尺的冰川,登山客们踩着冰爪挥着冰镐都无法确保平衡,而从路线一头赶到另一头的必经之路赫然是一面又一面架在悬崖断壁上的晃晃悠悠的金属梯,更糟的是这些梯子并不算特别固定,冰层每时每刻都在日光下消融,前一秒还死死插在冰雪中的定点下一秒就可能松动。

夏尔巴向导普巴率先从梯桥上通过,他走得又快又好,没有太多摇晃。詹妮弗不知道他能否意识到这种高水平发挥不仅没能让团员们安心,反而给他们增添了些许别样的心理负担。

她将领口稍微下拉,深呼吸,企图从稀薄的空气里汲取氧气。不太陈旧的登山靴鞋帮把小腿压得生疼,这又给她增添了一重忧虑,寒冷无疑是苦痛的,但寒冷也会麻痹一些知觉,冰天雪地里都感到疼痛,可想而知等回到帐篷里后会是个什么样。她克制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梯子底下的冰缝有多深,更关键的是那条缝已经埋葬了、未来还可能埋葬什么人。

幸运的是第一个走过去的选手也走得很稳,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第十六个。选手克里斯托弗和前段时间的特纳一样深受咳疾折磨,据同住选手闲话时说,他常常在帐篷里辗转反侧,因咳嗽摩擦到喉咙和胸骨而泪流满面。队医对此无计可施,只能给予他足量的缓和药剂及止痛药,希望他能顺顺利利地到达峰顶。

谁也没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队伍后段的人只听到一声沙哑的尖叫,旋即冰块和浮雪砸在断崖里,发出断骨削肉般的敲击声。克里斯托弗从梯桥上滑落在外侧,起先安全扣发挥了作用,把他死死拉在半人高处的扶绳上,但人们能预想到人类行动的隐患,却预想不到冰层的陷阱。南侧用来固定的锚点随着冰块断裂而松动,整座梯桥先是一歪,然后朝着下方掉落,断折在冰面上,顷刻就消失在黑暗里。

天蒙蒙亮,事后人们很难确定克里斯托弗究竟是如何滑倒的,站最近的多洛雷斯描述他“因为剧烈咳嗽而失去平衡,双手离开安全绳去揪住胸口,像快石头似的从防护绳和梯桥的间隙摔了下去。”南德娜则补充,“他的冰爪在金属梯上打滑,可怜的克里斯托弗,他太虚弱了,这该死的冰,这该死的冰!”

无论如何,事故发生时所有选手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反应最快的詹妮弗和经验最丰富的索登几乎同时把身边的选手朝后扑倒在地,这才没让他们随着断裂的冰面沉入深渊。几个夏尔巴人在千分之一秒内拉起了还没来得及完全脱离掌控的安全绳,但他们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没有固定锚,安全扣和安全绳就变成了一条滑索。

飞在空中的摄像机组在系统的控制下朝深渊中前进,自带光源和崭新科技使它们能清晰拍到底下的场景,而智能系统也控制这些画面不被向观众们公开——也没有公开的必要了。任何一个清晨六点守在电视电脑或手机前的观众都能看到摄像机自带生命检测系统上的拉成直线的心电图。他们已经习惯了失去选手,甚至在这次挑战公开前就知道珠峰曾让多少登山好手折戟沉沙,但如此突然的死亡还是令他们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