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始把小花和文锦说的那些结合我的记忆一点一点梳理,白天他们说的时候,我只能茫然地听着,根本不敢去细想,生怕自己当着他们的面痛哭失声。
我知道真相是残酷的,但我没想到,真实的人生比我想象中更为让人震撼。
当年,我之所以从六楼掉下来却没死,还是多亏了闷油瓶。如果没有他,而是我自己跳下来的话,我可能早就摔成一滩肉泥,和云彩一样,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正是由于闷油瓶拉住了我,所以我不是一个有弧度的自由落体,而是贴着墙壁掉下来的,然后砸到了一楼的遮阳棚上,又滚落到旁边的绿化带里,这才保住一条命。
但是从六楼掉下来毕竟也不是闹着玩的,我的腿骨折了,落地的时候撞到了头,在ICU昏迷了一个多月才转出来。
我爸妈还有我三叔都觉得我的病已经发展到要自杀了,国内的医生恐怕看不好了,所以他们联系了文锦,正巧文锦那边差不多到学期末了,于是提前请了假回国了。
文锦回来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看了我之前的病历后,立刻判断出我根本就不是抑郁症,而是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俗称的躁郁症。
这种病,15岁~19岁最为高发。在那个年代,人们对于抑郁症的认识尚且十分浅薄,更谈不上对双相有什么足够的了解了。别说是患者和家属,就是很多基层医生在双相的相关诊断、治疗以及后期管理方面都存在极大的不足。
一些资料显示,当时双相障碍的误诊率高达80%。一旦将双相障碍误诊为抑郁症,后果是很严重的,如果给予抗抑郁治疗,患者不能从抗抑郁剂治疗中获益,将会诱发躁狂快速循环发作,情绪变得更加不稳定,自杀风险提高,结果就是更加难以治疗。
这大概就是我在第一次服用抗抑郁药物后很快变得情绪高涨甚至在性事方面不知节制的原因了。难怪那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天上地下无所不能,每天精力充沛到根本不需要睡觉一样。
然而这种病的可怕就在于,亢奋的时候越猛烈喜悦,抑郁的时候就越是不可抵挡。每一份毫无来由的兴奋,都是提前借支的贷款,未来某一天会被变本加厉地要回去。
得到的时候越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失去的时候就越是迅猛不过须臾之间。
第112章 活着,才能怨恨。
2006年走到尽头的时候,昏迷了将近两个月的我终于苏醒了。然而就在所有人忙于替我寻求治疗双相障碍的方案的时候,他们却惊讶地发现我已经不再需要那些了。
因为我失忆了。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完全的失忆,而是选择性失忆了。
我记得我爸我妈,记得三叔胖子,也记得小花和瞎子,记得所有人,却偏偏忘记了张起灵。不仅是他,还有云彩,阿宁,我都不记得了。所有跟那段痛苦记忆直接相关的人和事,全都被从我的脑海中拿走了。
小花说,当我苏醒后第一次在病房见到张起灵的时候,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然后问他:“你是谁?”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样失态。”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小花叹了一口气。他说在我问出那句话后,张起灵脸上的那一点血色全都褪得干干净净,眼神看起来也十分可怕,最后竟然惨白着一张脸冲出了病房。
文锦和几位专家紧急会诊分析了我的情况,他们用精密的仪器检测了我的大脑,但是找不出失忆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在我落地的一瞬间,我的大脑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导致了后来的这一切。
但文锦认为,这是人类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在我的脑部受到重创进行重新洗牌的时候,大脑判定某一部分记忆会对整个母体的生存造成威胁,于是趁机隐匿了这一部分记忆。
之所以说隐匿,而非彻底删除,是因为记忆不会被杀死,它们只是沉没,隐匿在我们看不见的海平面底下。随着这段记忆一起沉没的,还有我的躁狂和抑郁。
不过未来某一天当遇到熟悉的场景或者某些特定的线索的时候,那些消失的记忆就有可能会突然浮上海平面,然后过往的画面就会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一点在张起灵出现的时候,尤为明显。
每次当他出现在我的病房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就好像他站在一片浓雾中,我知道那里有个人,我努力地想要看清他,但是无论我怎样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清。然后我就会开始头痛,是那种要把整个大脑撕裂开来的痛,痛得让人全身发抖,痛得让人后悔生而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