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这个人。
灯下看美人,我的公寓里,因为个人偏好,始终用的是昏黄的暖光灯, 映在他脸上,眉骨投下浓重阴影,叫我无法辨识眼中神色。大约是因为看我没有动作,那人艰难地从怀抱的布袋上抽出一只手,对我说,你好,我叫西里斯,是你的护工。我竟然没有想到过问缘由,来历出身等等。我与他相识的第一天,那个雪夜的晚上,接触仅仅局限于站在公寓门口的寒暄。他没有显示出要进门的意图,大约是因为知道我的情况,生理上的,心灵上的,一是不方便与人接触,二是对陌生人自有一种抵触心。很简短的交流,我知道他确乎与我一样,同是哥本哈根大学的学生,念的是音乐理论。所谓的护工工作,也就是勤工俭学,只是替我送一送信件快递,采买食材。他替我送来的多是方便储存的罐头食物与冷冻蔬菜,塑封包装的水果与肉类,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流理台上,信箱中积攒的信件多数是账单,置于一旁。忽然间愣了一愣,布袋最底下,压着一卷很薄的纸质书。
加缪,反叛者。
若要尽述生命之荒唐,人必须首先要活着。
左手随意翻动,从书页中掉落下来几页打印纸。是西里斯兼职的社工机构的介绍与个人简介。白色纸页上那对深邃眼睛就这样看着我,灯光映照之下,如梦似幻,好像有生命一样。我靠在厨房桌前,沉默看窗外雪景,街对面别人家窗口投过来的夜灯,如日月晕,如日月光。
长出一口气,我这才意识到,他没有给我留自己的电话。
我遇见他的时候,我二十三,而他自称二十八岁。在接下来的那一年里,或者更久,他是我生命中最具影响力的人。法语中有个词,叫passeur,通译是摆渡人。可是词源本身也有向导的意思。
西里斯·布莱克,我的passeur。
那天晚上我在睡前看书,姜峰楠的短篇故事集,基普·索恩黑洞理论,侯世达的哥德埃舍尔巴赫。我读书囫囵吞枣,多且杂。看到精神困顿的时候,随手翻阅那本薄薄的礼物。窗外很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已经陷入沉睡。又或者,只要我不去查看,在我卧室边界以外的世界,就是不存在的。除却看书,其实我没有什么业余生活。一周两次与父亲通话报平安,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规律的与人的接触。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了此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我的床头常年堆满书籍,其中夹杂着零散纸张与钢笔。读加缪,读他每个字都令人叹服,敏锐老辣,是论人类精神文明的如椽大笔。
我在便签纸上写。
—加缪一生两次婚姻,可是无数个婚外情人,数不清的甚至不为人知的私生子女。海明威是这样,毕加索是这样,甚至弗兰克·洛伊德·莱特也是这样。勋伯格的妻子马蒂尔达与年轻画家理查德·戈斯特不伦之恋,后又将对方抛弃,致其纵火自戕。如果说艺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的感情,那么文学美术音乐,可以说是爱的产物。我常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在人类文明进程中,谱写那么多绚烂篇章的天才,为何在感情上总是这样不堪。又或者其实参透了人类本质,才知道爱确乎就只是一种假说。
第二天将便笺放在布袋中,署名给西里斯,放在了公寓门外。
我醒得很早,一天没有听到脚步声,可是再开门去看的时候,字条与布袋都已经不见了。
大约第二天,我收到门口的包裹。冬季时蔬甚少,超市中蔬果品种单一,大部分时候只有塑料袋包装的菠菜叶或者西兰花梗。不知道是不是在大棚中催熟,总之叶大而无味,需要用复杂的调味料烹煮。我在那天西里斯留下的包裹中发现了南瓜。已经去皮切成大块,盛在牛皮纸折成的硬纸盒中。还有同样包装的是另一只盒子,压在购物袋最底下,是巧克力。那天晚上我用陶锅做了南瓜炖饭,坐在厨房木桌旁,看窗外天色从阴沉一点点变成清冷夜空,城中灯火黯淡,一团朦朦月色。我在烹饪的蒸腾热气中,展开西里斯给我的回函。厚厚几页纸,不是我那一纸便笺那么随便。
我想不到为什么他会对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人如此温柔。
他的字迹应是用钢笔写成,近似圆体,但是简化很多,称得上是老派。
他写:有些人,对于爱和感情的表达胜于常人,这并不代表这些人对于感情的处理能力与其艺术造诣成正比。同样的,那些发声的人,以某种艺术形式被你听到的人,也不应该被用来以偏概全地衡量大部分人类。说艺术是因爱而产生,不如说是因为感知力而生。感知力强大的人,也许对爱也会比常人敏感。但爱就是自找苦吃,是自行束缚。幸福,于其说是一种能力,不如说是一种以我欺骗。你能骗过自己,就能叫自己以为这一切都是幸福。追根揭底的人,一生追寻生命的意义,往往过不好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