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又写:这世上许多的爱,许多的情,其实本来就是人取其所需。是什么样的人,缺少什么样的东西,就会因此爱上什么样的人。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

我坐在那里将回信又读了一遍,心里觉得西里斯·布莱克其实应该是个很锋利的人。

后几页纸,竟然是叙事。匆匆扫过一眼,看上去是个民谣一样的故事。

夜雪纷纷扬扬如琼屑,天地一片清寂。我躺在床垫上,分明又能听见雪霰落在窗沿屋脊上的声音。西里斯的字迹写,这世上,天堂与人世之间,总有更多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他写从前十八世纪的挪威深山中,有个偏远村落,在东挪威居布兰德山谷中,名字叫法望,居民多以畜牧业为生。村中大约一千人,分布于四十座农庄与耕田间。村庄围绕着一座大湖,狭长如峡湾的内陆湖,被浓密森林与巨石包围。山谷中的居民在他们厚重的石墙之中度过一生,常年与四季纠葛,被山脉天堑隔绝于世外。时间在此并无干系,一代又一代人执行着前一辈人遗留下的事业,从农田到建筑,百年如此。

公元十世纪,当基督教第一次渡海而来,踏上挪威的土地,法望人在村中高地,以湖岸边生长的松树心木,雕刻出献给众神的殿堂。樽板教会,这种中世纪时期一度曾经遍布北欧大地的木构建筑,现今整个挪威也只剩下一百多座。与那个时代挪威其余地区的习俗一样,法望的樽板教堂雕刻有繁杂的与异教相关的图腾。看上去更像是某个维京统领的礼堂,只不过带上了一点基督教的元素。世世代代的木工花费长夏,在松木门板上雕凿出巨蛇与吼狮。房梁上北欧诸神的面容俯视祭坛,睁着令人惊惧的,瞳仁缺失的双眼。

时间大概是一七六〇年前后,挪威尚属丹麦管辖,弗雷德里克五世坐在哥本哈根的王座上。法望村中迎来了新上任的年轻牧师。彼时神职人员需受过统一教育,由地区主教分配到各个职位。法望村的新牧师,是当年被任命的一百四十八人之一。其中庸碌无能的,一般被发配到荒凉之地,最终酗酒度日。善心勤勉的分配到劳务繁忙的岗位,一生被淹没在故纸堆中。有特别才能的或者相貌出众者,一般能被分配到主教区的大城市中,成为牧师助手。 还有最不常见的,身具大能,但尚是需要经过雕琢的璞玉,这些人被从其余新神职人员中区分出来,即刻成为大村落中的牧师。经过历练,将来有希望成为地区主教。

法望村中的新牧师即是如此。

年轻的牧师长着棕色短发,与深邃如湖水的蓝绿色眼睛。五官很柔和,是让人心生亲近的长相。那年的冬天,湖面结冰的时候,他只身带着两只皮箱,从邮政马车中跳下来,住进了老教堂后的牧师寓所。

居布兰德山中严冬坎坷,冰霜冻住地面,无法耕种,死去的人也无法下葬,只能置于棺木之中,停在教堂后,等待春天雪化后下葬。黑暗的长冬,佃户躲在农舍石墙包裹中,以柴火温暖冻僵的骨骼。从日升到日落,年轻的新牧师始终笔耕不辍,村民经过他的窗户,无论何时都能看见点亮的烛火。主持弥撒,主持洗礼,婚礼与坚振礼。在教区登记中事无巨细地写下村中一切事件,墨瓶中承载生老病死。但是法望村中村民少有人能离开这片山谷,更少有人受过足够的教育。他始终没能找到有人能与自己进行真正的交流。村中人在路上与他擦肩而过,总是低下头,不与牧师四目相对。冬季昼短夜长,每天被困囿在狭小的牧师居所之内,看不到日升日落,只有每天四小时,天色会从墨蓝色变成灰白。渐渐他觉得不能忍受。

村中的樽板教堂有座精雕细刻的门廊,门廊有拱顶,四周密密麻麻雕刻满奇诡形象。其中最主要的,是环绕门框一圈的巨蛇。大小如树干,浑身覆满鳞片,头颅盘旋于屋脊之上,口中叼着自己的尾巴。四周挨挨挤挤,堆叠满蜥蜴,巨狼与鸟雀,藤蔓一样缠绕在门柱上。从他的卧室窗户,年轻的牧师能看见巨蛇的头颅,映照月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忽然叫他觉得,那蛇的眼睛,像是活的一样。

中庭巨蛇。

北欧神话中,居住于中庭海洋中的大蛇,世界上最早的衔尾蛇形象。传说中它放开自己尾巴的那一天,诸神黄昏也将来临。屋脊上有冻霜,反射着湖面的浮冰。这样清醒与幻梦交织的边界之中,他听见了巨蛇对他说话。是响在他脑中的声音,低沉的挪威语。他原本以为自己疯了,陷入了某种因孤独引发的幽闭烦燥症。可是那之后天天如此。无论他在村中往何处去,总是能听见蛇的声音。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如果说蛇有类人格存在,那么它是充满幽默感的话痨。牧师想就算是因他思觉幻知而生,总算有个什么东西,能来与他说话。牧师出生在十七世纪上半叶的克里斯山尼亚,今天的人类,称这座城为奥斯陆。生而失去母亲,仅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寡言且疏远,离家之后,舟车遥远,几乎没有再往来。成为神职人员,概因不需要学费。人没有家庭做靠山,大约就会更有危机感,某些情境下,当然也会更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