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圣坛之上的时候,牧师听见蛇嘀嘀咕咕地说。从前有个神父和一个牧师,站在路边举着个牌子,牌子上写,万物的结局近了,即刻改变方向。有辆马车从旁边驶过,车夫对他们说,你们这些人都是闲的!说着驭马向前去,结果掉进了湖里。神父对牧师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直接把牌子改成,桥断了……
如是一年。
那个时代的挪威,正在缓慢地经历改变。樽板教堂与北欧诸神一起,都被认为是旧世界的遗留产物,应该要被新式的,简约的基督教堂所取代。大约是翌年冬天,灵厄比镇镇长,即是管辖此地的官员,向牧师通知,村中的老教堂年久失修,规模也不足以承载愈发庞大的村落,故此将被拆毁,原地建造更适合的新式建筑。老教堂一切部件,将被售往挪威更北部的小城。牧师的一切质疑,全数无用。
那天晚上他站在雕刻着巨蛇的门廊下,缓慢伸出手,在如水月光中抚摸蛇的鳞片。入手冰冷,像是真正的动物鳞片,而非松木雕凿而成。他说,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
沉默片刻又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谁,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蛇没有立即回答。月光中,年轻的牧师能看见蛇在缓慢地移动,像深陷于思考当中。
许久之后说,你可以叫我斯瓦弗尼尔。
又或者,那个词的发音,听上去大约是这样的一个音节。不是属于他所知的语言,也不像是一个名字。
蛇在如水的冬日月光中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
—无论你往何处去,我都会与你同在。
牧师忍不住抚着门楣笑,他想无论这条蛇究竟是什么东西,是真正的中庭巨蛇,还是因世代人的信仰而生的精魂,它都有难得的叫人无奈的性格。无论你往何处去,你的神,都将与你同在。这是旧约约书亚记中的内容。就连这样的临别时刻,都要带上一点揶揄。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教堂的拆除工作即刻开始。一点一点,从部件开始,直到樽板教堂的骨架梁柱都暴露在天光之下。牧师站在老教堂的遗骸之下,想,这座教堂是不可能被重建的。它的年代太久远,建造工艺早已失传,那些意图想要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建立起它的人,没有足够的技艺。法望教堂一旦在此地被拆除,从此将不复存在。工匠开始指引驮马将零部件分批装车,从村中运往灵厄比镇,在那里换车去往更北部。牧师始终站在教堂的门边,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第二天清晨,村中有人看见一匹黑马掠过湖上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面,断裂的缰绳拖在身后,奔逃速度之快,片刻之间身影就消失在雪霰中。承载着老教堂门廊部件的马车,在湖水最深处之上的山麓上侧翻。驶驭那驾车的是村中年轻的牧师,与厚重的蛇形木雕一起被扯了下来。一路翻滚,最终一道沉进了幽深的湖水之中。难以辨别驮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挣脱缰绳,因为湖边积雪已化,山路上的雪又被来往运输踩得凌乱。有人踩在冰面上,走到水面破冰处,试图寻找年轻牧师的踪影。晨光初现,然而依旧难以穿透飘落的雪霰。村民架船在湖岸边摇桨一圈,船身在迷雾中岸上人的眼中也是时隐时现。忽然有人高声喊,是在某处发现了另一端断裂的缰绳。经过检查,人们发现,缰绳断裂的原因,是被牧师亲手割断的。
就这样。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我将纸张翻来覆去看,一点想不明白,西里斯写这个故事给我的用意。
我只知道,故事里蛇的名字,Sváfnir,古挪威语里,是带来梦境或死亡的人的意思。摆渡人的别名。
欧洲各大神话体系与民谣里,俱有摆渡人这一形象存在。埃及神话中的俄钦,希腊神话中的卡戎,俱是死神,将灵魂从人间渡往彼岸的使者。北欧神话中的摆渡人,一般称作哈巴德,是来往于生死之间的信使。将亡灵从生者的国度,渡河送往死亡的彼岸。时间太晚,我的大脑太疲惫,想不明白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抬头看窗外忽觉恍惚,床头灯火融融,而窗外依旧簌簌落雪,一如故事中中古世纪的挪威。
不知何时昏昏睡去,大约是因为睡前读了这样的故事,梦境一片混沌,遍布种种奇诡场景。我梦见自己被刺骨冰冷的水流包围,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黑暗。忽然感觉寂静中又异常的涌动,有什么东西拖住我不断下落的身躯,渐渐往上游去。忽然哗啦一声出水,看见了前方朦胧的海岸线。
晦暗暧昧的光线之中,我看见托举着我,向海岸前行的,分明是一条银灰色的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