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说,即使有分类,但所有语言的基础都有代词,名词,形容词。你所说的思维方式的区别,不如说是像编程语言的异同,是以不同方式,在同一些东西中建立起让特定人群可以理解的关系网。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们坐得那么近,几乎头颅相抵。我从小没有经历过极端的热闹,不知道大部分人应该是怎么样的,但我知道我从没有体会到有人能与我这样契合。我想,一个人能听出你所有的言中之意,能接上你所有未完的句子,这究竟是世上真有天定的缘分,所谓的默契,还是这个人的世界大过你的太多。所有一切,都不过是信手拈花。可是还没能清晰地想出一个答案,只能感觉到对方呼吸间的温度抚在我的脸上。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半睁半阖,好像也被橘子酒催到微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了手,一点一点向这个人的面颊上伸过去,动作很慢,只要他想,随时可以阻止。但是西里斯·布莱克的身躯一动不动,忽然伸出手,扣住了我的后脑。他的皮肤炽热,但是嘴唇很冷,还带着冰镇橘子酒的温度。

我闭上了眼睛。

究竟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我感觉不到自己在拥抱一个人类,却觉得好像是被温柔的海浪包围,水流浸润周身,溶溶沃沃。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一叶木舟上,海面上有清明的月亮,离得很近,像是用银箔剪出来的拼贴图案。船舷划过海浪,晃晃荡荡,身在婴儿时期的摇篮中一般。

只想让我安然陷入沉睡。

翌日醒来的时候,闻到了蘑菇煎蛋饼和咖啡的香味。

那之后西里斯来公寓的次数更频繁,大多数时候带新的食材来亲自烹煮。从小到大,我与厨房基本绝缘。我与父亲两人,都不是会在吃饭上花时间的人。我们不认得什么人,但罗斯基勒的那座房子窗户里望出去,总能看见为一家人做晚饭的左右邻居。而我们相比之下,总是靠微波炉套餐与外卖度日。

西里斯。这个无端出现在我生命之中的男人,用各种奇奇怪怪的食物诱惑了我。与他的性格一样,鲜明,充满确信,美好而奇异。我想过这是不是因为他也一样,是独居已久的人,又或者现当代的大学生,都需经过这样在厨房中的自我探索。咖喱炖防风草,香肠维苏威意面,在楼下院子里用简易锡纸烤盘做出来的马德拉斯牛脂浓汤。我从窗户里探头去看他,他就仰起头,撅起嘴发出响亮的亲吻声音。原种蕃茄与羊奶芝士的沙拉。春日蔬菜炖羊肉,盛在明黄色的炖锅里,像一轮咕嘟咕嘟的小太阳。

后来他搬了他的电子琴和吉他来。

我不明白怎会这样突如其然,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在我的生命里。我独来独往已久,明白自己的思维方式,喜好与习性都与寻常人不同。不期待他人的陪伴,更不原因为了接纳另一个人而付出努力。但西里斯,我无从解释这个人。他所做一切事,统统有种胸有成竹的肯定感。好像只要是他的决定,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值得被追寻的。隐隐有种感觉,好像来到我的生活中,是他的决定;留下来与我作伴,也是他的决定。我们二人之间所有事物的走向是因为他的决定,而我只是顺水推舟。

再后来我的公寓里到处能找到西里斯遗留下的物件。沙发上的开衫毛衣和衬衫,茶几上的袖口,书桌上的耳机和乐谱,冰箱里的啤酒。床边的德文故事书。某一次闲谈的时候,我提到过小时候父亲工作繁忙,找不到看顾小孩的人,时常把我放在书店,一待一个下午。有这么一本图画书,我忘记了名字,其中有会走路的树,住在树洞里的猫头鹰,孤岛上的城堡和爱吃布丁的蛇颈龙。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找到过,想来大约已经绝版了。第二天西里斯再来的时候,竟然从大衣口袋里献宝一样,抽出一本书,封面上赫然画着乘坐热气球的刺猬。埃文·莫泽尔的睡前故事书。只有德文版本,我这才知道原作者是奥地利插画家。

他每天晚上念那本书给我听。陌生的语言,可是他的声音能叫我安然入睡。

北欧民谣里有梦魔沙仙,传说中是梦境的主宰。安徒生写,沙仙拥有让人即刻陷入睡眠的能力,且会在人们睡着了的时候,轻轻坐在床边。他穿着剪裁得体的大衣,很难说究竟是什么颜色,因为光线不同,会从绿到红,红到蓝不断变幻。沙仙是会讲故事的一种存在,传说天下所有的梦,都是他讲的故事。某一天半梦半醒间,我抱住西里斯的腰,含混不清对他说,你就是我的梦魔。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后来我与他讨论过,梦与死亡,总有共同之处。古诺斯语中,梦与死,是一个词。死亡的使者摆渡人,与梦魔,如果都是真实存在的个体,也许只是同一个存在,被不同人,在不同情境下得出的不同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