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可是再没有收获,镇上居民会因饥寒而死。航船只得一路向北,渡过无穷无尽的黑水。

远方起了雾,渐渐不能视物。

令人恐惧的,四面寂静的黑暗。男孩攀上船桅杆,试图远望以辨别方向。但黑夜之中,找不到任何能见的标识物。他也不得不承认,也许这艘渔船已经迷失了方向,莫说猎物,连回程的路也不知究竟在哪里。

就在这样的时候,他听见迷雾之中,传来熟悉的鲸鸣。看不见巨鲸,也许对方刻意离渔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样不至于在黑夜之中相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种奇异的直觉,相信巨鲸的声音,会指引渔船驶出迷雾,安全回到港湾。男孩向掌舵人如是说,但船上其余人对于他的回应都是,什么鲸语?除却他,没有人能听见那响彻海面的声音。甚至看他的眼神,也仿佛是在说他失去了神智。

可是除却他所说的话,也没有其余导航的方式。那时候的北境,尚且是相信诸神存在的地方,有少数人相信,也许他真的被神明选中,能听见寻常人不能听见的声音。

他深呼吸一口气,站在船头闭上眼睛。他跟着鲸鸣的声音,而渔船跟随他的指示。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听见船上人的呼喊声,睁开双眼,他长舒一口气,看见了月光下灯火映亮的海港。峡湾中水波荡漾,他能看见巨鲸银灰色的脊背,水中款摆多姿。尾鳍翻出水面,好像是在与他打招呼。于是他笑了,忽然间心中几近遗憾,想要是能与巨鲸对话,弄清楚他究竟说的是什么,该有多好。

渐渐听见身后船上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他猛地回头。渔民们所说的内容,总结而言大约是这个意思。这个季节,连鱼类都少见,怎会有大翅鲸出现在近海。镇中缺衣少食,连木柴都已经供不应求。如果能捕获这样一只鲸鱼,皮肉骨骼鲸脂,至少可供所有人平安度过这个长冬。如是这样说,已经有人取出了船上用于捕鲸的铁叉。他惊慌失措,险些从船头板上掉下来,回过头大声呼喊。

他说,住手。

但已经有人推开他,鲸叉连接着铁索,向前巨鲸所在的方向掷去。

他来不及阻止,只能一步上前,从船头板上跃出,双臂抱住腾空而起的鲸叉,以此减缓去势。铁索何其沉重,连带着他的重量一起,抛出不多远,就从空中坠落。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住全身,他感觉自己的骨骼都在洋流之中震颤,像风中的枯叶。渐渐不能呼吸,海水倒灌入肺部,可是他的双臂,依旧死死抱住捕鱼叉,与其一同坠入深海。失去神智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巨鲸的悲鸣。

我躺在原地僵直不动,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分明能感觉到海水没顶的那种寒冷与恐惧。抬头看西里斯。灯下他的眼神之中,有种近乎于异样的光。这样异样的意思,是说我从没有见过任何人的眼中,展现出这样的情绪。有一点痛苦,有一点惋惜,但是占比例最多的,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悲悯。

近神的那种悲悯。

好像他曾亲眼见过这一切,好像他失去的是自己的所爱。

可是这怎么可能。

我问他,然后呢?这是这个故事的结束吗?

他转头看我,很温柔地,抚摸过我的头发。晦暗光线中,好像看着的并不是我,而是什么很遥远的东西,好像他也还尚在梦中。他说,不,希尔科内斯的渔民将他从海中救了上来,带回岸上治疗。但是他天生就有肺部疾病,历经受寒又呛水,回到岸上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镇上的资源,不足以治愈他的病症。于是他的家人鬻卖家财,卖掉了自己的渔船,将他送到克里斯山尼亚,挪威的都城,今天的奥斯陆城市医院治疗。但当他们舟车劳顿,抵达都城的时候,他已经因失温症昏迷,手脚呈现蓝色,肺部器官几乎失常。克里斯山尼亚的医生也对此手足无措,于是不得不宣布临床死亡。

如此令人恐惧的结局。

我沉默无声地看着他,而他好像忽然间从梦境中惊醒,低头亲吻我的额心。

他说,但是你知道还有什么吗?

—因失温症而死的人,临床死亡先于脑死亡。在他的灵魂徘徊于生死之间的时候,眼睛能看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这世界上的人,生生世世,都被困囿于凡人眼中的世界。那些曾到过瓦尔哈拉与赫尔海姆,亡灵的国度的灵魂,少有人再回到中庭世界。死亡只是一扇门,他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人的眼睛,本来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听懂了人的耳朵不应该听懂的话。也许这也是一种幸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