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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先生一走,车中的郑昭便无声地长舒一口气。郑夫人见他额头竟全是豆大的汗珠,方才只怕已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阿昭怎么吓成这副模样?她掏出汗巾要给郑昭擦汗,只是这般一动,伤处又有点疼。郑昭接过汗巾,擦了擦,仍是不说话。等蒋鼎新一行人走了,车门被轻轻一拍,宣鸣雷在外面道:“公意如何?”

郑昭低声道:“没事。”

想不到马先生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南武肯定不知道,不然绝对不会派这个人过来。他仍然有点后怕,却也有了无限欣慰。人算不如天算,南武的手段确实厉害得难以想象,本来自己是肯定走投无路,唯有死路一条,左慕桥虽然最终决定要出卖自己,但被自己及时发现,而且一是遇到宣鸣雷,二是南武竟然会派来马先生,全是南武和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马先生对自己确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寢皮,但因为司楚,他终于放过了自己,这真是天可怜见了。他想起郑司楚刚出生时,自己也曾起过将这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的主意,但那时妻子对自己恨意已深,身心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他心下实是不忍再给妻子一个致命的打击。随着郑司楚长大,渐渐可爱,又渐渐英武,崭露出过人的才能时,他已不知不觉地将这个与自己本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视若亲生。本来他并没有多想,但正是因为对郑司楚已有父子之情,在这个已经绝望的时候,又因此而现出了一线生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他想着。二十余年前的一念之仁,最后还是救了自己一命。他不觉握住了妻子的手,耳语般道:“小薇,你的伤怎么样?”

郑夫人对他本来已行同路人,长年分居,但郑昭昏迷后,郑夫人才发现自己对丈夫实是不能无情,现在对他的恨意更已荡然无存,微笑道:“不要紧。”

郑昭点了点头,扣了扣车厢前的小窗板,低声道:“走吧。”

此时在蒋鼎新的大车上,马先生和蒋鼎新两人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先生是大统制的全权特使,虽然蒋太守官职比他高出不知多少,但对马先生,蒋太守甚至有点谄媚。马先生微笑着,心里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马先生名虚静,属法统上清丹鼎派。因为身怀秘术,被大统制招纳。马先生虽然是法统之人,但仍有建功立业之心,因此马上首肯。大统制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来东阳城找出郑昭的下落。对这个落难的国务卿,马先生实已极有恨意,因此日夜兼程赶来。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就在发现郑昭在车里的同时,他还发现了郑夫人的一个秘密。

郑昭的儿子,竟然是那个人的儿子!

马虚静,昔年曾是帝国小吏,官职最大也只做到督察院巡检。巡检只是个不上名堂的小官,充其量只是个护卫首领,所以连大统制也不知道现在的法统高士马虚静曾经也在前朝为官。事实上马虚静亦是在督察院犯下过失,觉得再无晋升可能,才弃职不干,投入法统清修的。他投入法统后万念俱灰,对人世已再无奢望,结果反倒因缘巧合,修成了这种秘术。又因为这秘术被大统制发掘,要他辅佐自己。此时的马虚静虽是老人,心却死灰复燃,想趁着尚未老朽,再做一番事业。

在他出山之时,仍是踌躇满志,但察觉了郑司楚的身世之秘后,却又心如止水。

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当年纵横天下百战百胜的大帅,一般已被人们遗忘。事过境迁,最让马先生珍惜的,还是很多年以前,与大帅一同护送丁大人去五羊城谈判的那一段了。那时大帅虽未拜帅,亦是个大将军,而自己仅仅是个督察院巡检,但两人在海上共抗海贼,结下了一段虽然短暂却也深厚的情义,此后虽再没能相见,马先生仍然未能忘怀。海上那段狂风暴雨、血火飞扬的日子里,同样也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每当想到正当青年的自己曾与大帅一同战斗,他就激动得要颤抖。甚至,对郑昭那种莫名其妙的痛恨,也是因为传说大帅就死在此人手上。

郑司楚。他想到驾车的那年轻人。这年轻人将郑昭当成了自己的亲生之父,不知道这个父亲实是他生身之父的大仇。最让他意外的是,郑昭竟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那么他是知道郑司楚其实并不是自己的血脉。然而郑昭将仇人之子视若亲生,着实令他想不到。

也许,郑昭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无耻吧。一切竟然如此交错复杂,难以理清。要拿下郑昭,势必也要将那个人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脉也斩断了,马先生最终还是下了自己毕生最难下的一个决定。只是如此一来,大统制交派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以失败告终,想在大统制麾下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必然也将破灭。但现在的马先生心境反倒平和之至,仿佛眼前豁然开朗,光风霁月,另有一番天地。

人生如梦亦如戏。既然如戏如梦,也就这样子吧。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想着。

郑司楚,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番好意,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如此帮助过你。不要就此泯然众人,默不作声,要展开遮天羽翼,一飞冲霄,如你真正的父亲一般,完成你生身之父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