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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昭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本来就是个老人了,但精神一直还好,此时却如同已到风烛残年。他没有再犹豫,慢慢地说着当年的那件事。

小薇,你直到临终前才告诉他,其实也是对我不能无情吧。郑昭想着。这笔债我已背负了那么多年,现在也该还了。他再也没有负担,将当时如何背信弃义,擒获前来投降的楚休红的事细细说了。他没有去看郑司楚,心里只在想着:“小薇,我一定会死在你和他的儿子手上,那也是我应得的,我不怪你。”

然而,他说完后许久,仍不见郑司楚说什么。郑昭转过身,却见郑司楚直直地站着,眼中极是茫然,手也并没有摸在腰刀上。

“司楚,你妈是要你为生父报仇吧?来吧,我不会怪你的。”

郑司楚看也没看他,只是垂着头:“不是,妈让我不能向你报仇。”

郑昭一怔,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狂喜。妻子的那一次出轨,让他一直难以原谅,同时他也觉得妻子肯定不会原谅自己。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妻子就算没有原谅自己,可在她心目中,自己仍是比那个人更为重要。一阵风吹来,吹得地上落叶也乱飞,郑昭忽然觉得眼里湿润了。

情之一字,真是纠结难解啊。即使自己身怀秘术,任何人的隐私都瞒不过自己,可是对于这个情宇,就算能洞察人心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看不透。当初他竭力主张处斩楚休红,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怕有一天会失去妻子,可是当妻子真的离开了人世,他才明白自己不过一直在多虑而已。妻子在内心里最爱的人,还是自己。这个念头让郑昭放下了一切,只觉就算世界在这一刻到了尽头,也是幸福的。他低声道:“你呢?你要怎么做,就做吧。”

郑司楚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杀你。”

也许,他心里动过这个念头吧?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楚休红,你彻底输了,妻子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郑昭更是欣慰,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多年,在他内心深处仍把那个人当成生平至敌。现在,这场决斗胜负已决,只是胜利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也太苦涩了。他犹豫了下,又道:“司楚,你……”

“不要叫我!”

郑司楚打断了他的话,突然向一边狂奔而去。郑昭见他似将崩溃,心中犹如滴血,叫道:“司楚!司楚!”可郑司楚理也不理他,顾自向前奔跑。

在郑司楚心里,正不住地叫着:“这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可另一个声音则在冷静地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也知道,父母都这么说,那这一切确实是真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郑昭的儿子,慈母严父,同样对自己关爱有加,现在却才明白,自己的母亲已去世了,而真正的父亲更是死了十多年,而杀死生父的,居然就是这个二十多年来自己一直称其为父亲的人。

真是疯狂。他想着。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个玩笑,不过一点也不好笑。仅仅几年前,他还是踌躇满志,想着该如何在南北交锋中建功立业,现在一切都如沙滩上建起来的城堡般轰然倒地,生命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意义。

我到底是谁?我活着有什么意义?这些从没想过的事,如今却在郑司楚脑海中不住盘旋。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么,什么大统制,什么再造共和,自己对这一切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可笑的是以前自己一直坚信自己是在守护真正的共和。这些根深蒂固的信念仿佛就在一刹那完全垮了下来,他现在心里已是乱成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不住地跑,也不管脚下坑洼不平,直到累得筋疲力尽,躺在了地上。

我到底是谁?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想着。郑司楚自幼就是以国务卿公子的身份长大,旁人都认为他将来会一展鸿图,大放异彩,他自己也是如此自诩的,只觉以天下为己任,救国救民者,舍我其准。但一旦知道自己居然是个私生子,生父甚至是前朝元帅,是共和国最大的敌人,这等落差他再也承受不住。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任由泪水不住流淌,只是想着:“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该不该来到世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暮时,郑司楚才站了起来。最初的痛苦过去后,剩下来的就是心底的隐隐作痛,心里想着:“我要喝酒,醉死算了。”他从小就爱喝酒,但小时父母不让他喝,后来长大了从军,军纪严整,而且他自律也极严,从来不敢多喝,现在却想痛饮一番,来个一醉方休。只是这儿离城已有段距离,也不知是哪里,四处尽是田野,哪有酒店?远远望去,却见前面有片灯光,乃是个村落,便走了过去。离得还远,便听得那儿传来一阵哄笑之声,也不知说些什么。听得这笑声,郑司楚更是一阵气苦,心道:“还不如做一个无知无识的农人,日作夜息,了此一生。”

走得近了,已见一群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前说笑。因为天热,这些人把桌子搬到了外面,不过一个个挽着裤腿,看样子并不是酒店,不过是这村中农人结束了一天的耕作聚餐罢了。听得有人过来,有个人扭过头,见是郑司楚,怔了怔,还没说话,郑司楚叫道:“好香的酒!能卖我一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