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七月,天气正热的时候,两人穿着单布衫,又喝了酒,更觉身上燥热。宣鸣雷唱得又高亢入云,可歌声一响起,郑司楚却觉如同天风海雨欲来,秋意逼人。他怔了怔,猛然间想起当初蒋夫人和他说的关于这曲子的事。
《秋风谣》,正是原名《国之殇》!郑司楚已全都想起来了,当初蒋夫人正是说《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因此改朝换代后,成了忌讳,不能再唱,所以改成了这曲子。邓沧澜正是旧帝国宿将,怪不得他会唱原来的词!郑司楚只觉身上一阵清凉,一碗多酒喝下去,身上似乎要燃烧起来,可身周又似有秋风吹来,吹得人醉意全消。
宣鸣雷唱完了一段,又弹了一小段过门,接着唱道: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
人生苦短,岁月蹉跎。
生有命兮死无何。
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这一段更为凄楚,却也越发悲壮,郑司楚只觉胸中的烈火似要裂胸喷出。四周尽是累累坟冢,唱着此曲也更应景。所谓人生苦短,岁月蹉跎,人生有命,一切似乎都无可奈何。但唯有家乡难忘,便是人死作鬼,终要回到家乡去。不知不觉,郑司楚只觉眼中已有点湿润。这五羊城,不正是自己的家乡么?无论如何,这些战死的年轻人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那又有什么不值得?自己纵然身死,换来的是家中亲人的平安。这些日子他一直茫然,只觉任何战争都毫无意义,人活着也毫无意义,但此时却想着:“只是为了家,为了家啊!”
他的铁笛本来就放在袖中,不知不觉掏了出来,凑到嘴边。这时宣鸣雷已开始转入了第三段,待琵琶声一起,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秋风谣》本来就是笛曲,郑司楚又吹得最熟,笛声一起,真如利剑出匣,气冲牛斗。这时宣鸣雷放声唱道:“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执干戈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永守亲族。这四个字,正是这一曲《国之殇》的一切吧。郑司楚望着母亲的坟头,看出去已是模糊一片,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母亲已经逝去,但人生代代相传,永远穷尽。任何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而离开这个世界的,也在永远守护着自己的亲人。他吹着笛子,心中却在想着:“妈,你没有走,你永远都在守护着我。”
泪水淌落,滚烫如火,一曲终了,余音仍然袅袅不绝,被天风吹散。郑司楚放下笛子,只觉虽然红日当头,却如天已入暮,四野尽是狂风呼啸。他对着母亲的坟跪倒,放声痛哭起来,只觉心头无比委屈和辛酸。本来,应该是自己守护母亲,但如今却是母子已成隔世,母亲在永远守护自己。他从未如此忘情地痛哭过,现在只想放声一哭,把平生的泪水在一瞬间流尽。
他正在痛哭,却觉肩头一痛,宣鸣雷放下琵琶,重重打了他一拳,喝道:“郑司楚,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你不是说你不再哭了么?”
郑司楚猛地跳了起来,喝道:“不错,我不会再流泪了!”说罢,也是一拳向宣鸣雷打去。他本已哭得肝肠寸断,这一拳打出去力道虽强,却并不快,可是宣鸣雷闪也不闪,受了郑司楚一拳,身子一晃,一拳又打过来,喝道:“既然不哭了,那擦干眼泪,好好活着!”
郑司楚又吃了一拳,却似不觉疼痛,喝道:“我会好好活下去!一定会!”说罢,又向宣鸣雷打了一拳。虽然不是生死相搏,但两人出手都毫不留情,“砰砰”连声,两人你一拳,我一拳,也不知互殴了几拳。一边和宣鸣雷互相打着,郑司楚心中却在想:“不错,要活,要活下去!”
母亲去世后,郑司楚已全然不觉生有何趣,直到此时,才觉得人还是要活下去,只为了守护活着的人。他两人一边打,一边互骂,骂着骂着,宣鸣雷忽道:“你这混蛋,抢了我的小师妹!”吼罢,一拳打过来还特别重。郑司楚一愕,马上还了一拳,也骂道:“你这混蛋,先把小芷抢走了!”旁人若在这时听得,只道两人是因为争风吃醋而斗殴了。他二人都是军人,本领出众,拳头也重,不一会,打得身上衣衫散乱,尽是淤青,力量也小了,打上去的声音渐轻,嘴上倒是越吼越响。不过两人也从来没有什么仇恨,说到底,无非是一个抢了小师妹,另一个抢了小芷是最大的仇恨,想骂点新鲜的都骂不出来。正当宣鸣雷打了一拳,郑司楚想还以颜色,宣鸣雷忽地退了一步,叫道:“不打了,酒还没喝完。”
他算是求饶,郑司楚却不依不饶,有如顽童般上前又是一拳,喝道:“你还多打了我一拳!”打完这一拳,见宣鸣雷没还手,只是在喘粗气,心里有点后悔,便道:“行,喝酒。”
两人都已打得筋疲力尽,坐到酒坛边。好在两人打的地方没在酒坛边,酒坛和碗都没有破。宣鸣雷倒满了两碗,自己先喝干了,叫道:“真是爽快!”见郑司楚也喝尽了碗中酒,他又道:“郑兄,你说你再不会流泪,是不是破了誓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