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她喝得急了,续完酒,又夹了一筷子羊肉和几根青菜在她盘中,红绿相倚,还冒着热气儿。但城澄顾不上吃,她嗜酒如命,沾了便不停。行霈又按照她的口味调了麻酱,上头飘着一点辣油花儿,还有未研碎的白芝麻。当真是伺候到家,直叫城澄不好意思地拿起筷子,不吃都不行。
行霈看着她,一板一眼地说:“红袖招,好名字。三个字儿,一闭眼,成幅画儿,不知道要比翠楼白汀高出多少个档次。只是你一个人维持,真辛苦。”
生意场上见惯风月,很少有人像他这般真心实意,只可惜为的都是将她往旁的男人身边推。城澄心头涌上酸楚,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还好吧,一个人,也都习惯了。过去娘亲还在的时候,还常在我耳旁念叨,让我找个寻常人家的小子入赘了,将来好帮我打理家业。可是这人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正经人家,谁愿意同我们孟家结亲?不正经的,我孟城澄还不想要呢。”
行霈认真地听完后,很正经地问她:“那你,想要啥?”
黄酒温和,然而城澄太过贪杯,亦有几分上头。舌头开始变得迟钝,眼神也迷离起来,墨色的瞳仁儿里好像氤氲着一层水汽:“我不知道。可能啥都不想要!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一个人走了,清清静静的也好。”
在不放心的人面前,她从来不敢贪杯,但他不同,年少游历时认识的朋友,一起赛过马吃过沙,喝过酒闯过天下。父母双双离世之后,能让她这般信任的人不多了。
“那怎么成?”他替她发愁,“要不,我帮你留心着?若有好的,第一时间介绍给你……”
原本吃得正开心,他总提这茬,教人坏了胃口。城澄放下筷子,杏眸一挑,睨他一眼,突然间抬起绣鞋,一脚踢了过去,正踢在行霈小腿上。
“看不出你还有这个癖好,不去我红袖招做老鸨,真是可惜了了。我吃饱了,这就回了啊,不用送了!对了,你这儿的伙食委实不错,改日得空再来找你喝酒!”
她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临了还踹了人家一脚。行霈无奈地朝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又低头看向自己吃了一半的鸳鸯锅。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她在的时候,仿佛一室的无聊都被溶化了多半儿。她走了,留给他的,便又是无尽的落寞。
回家的路上,城澄不肯坐轿子,无赖一样挽着解忧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好在又落雪了,路人行色匆匆,并没有人注意她。城澄伸手去接雪花,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心里却很悲凉。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喜欢行霈,或者是因为行霈不喜欢她,显得她很没有魅力似的,所以她有一点点失落,那种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失落。
黄酒的后劲涌上,城澄如置云端,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马上就要到家了,前面转个弯就是。城澄高兴起来,想着回去后要好好睡一觉,把这些烦心事都忘了。只是她没想到,孟府门口竟然有一位不速之客。那人立在那里,只简简单单一个背影,就叫城澄如坠寒冰般僵在那里,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下意识地拔腿要跑,可双腿软得像泥巴一样。若不是有解忧扶着,只怕早已摔了个狗啃泥。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向她。天色微暗,细雪飘飘。他的脸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仍是记忆中的剑眉星目,风华无双,只是褪去了少年时期独有的青涩,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了。
她的胸膛里仿佛有人在擂鼓,咚咚,咚咚,鼓点越来越急,仿佛就要破膛而出。
可她不再是当年的孟城澄了。外出几年,她长了些见识,也学了些本事,懂得如何用一种平淡无波的眼神看向他,好像他们真的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是曾经的痴缠刻骨难忘,她又怎么会当真忘记他是谁?在她眼里,在她心里,他从不是睿郡王,更不是皇帝,他只是她的启绍。
是以即使明知他的身份,她还是不跪他,不拜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他一句:“你怎么来了?”
裴启绍来了有一会儿了。听说她去了宋府,就在门口等着。安福海在旁劝了又劝,请他回宫,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登基没几个月,他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睡不到两个时辰,可是知道她回来了,他还是忍不住出宫来探。今日难得有一点空闲,下回出宫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城澄爱自由,来去都像风一样。他怕自己就这么走了,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他不想再错过她一回,不想再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