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必有其过人之处,尤其是潘家这样的巨富,在这样的风雨飘摇的乱世,都能挣下这样的一份家业,可见其本领不凡。褚韶华并不知潘家人对她的评价如此之高,她自潘家告辞,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坐着黄包车车去了六国饭店。
褚韶华当真是个极有胆色之人,她月余前还只是个乡下丫头,就算颇有志气,可乡下人进城,难免会带了些乡下人的自卑,觉着处处比不上城里人。何况六国饭店这样的地方,便是寻常的北京人都不会轻易过来,这里是富贾名流之地,乃北京城最上流所在。
而此时的褚韶华,除了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生气概,就是,她对六国饭店的认知仅仅是从报纸上看到过六国饭店的一些新闻报道,具体六国饭店是什么样档次的地方,她其实并不大清楚。再者,邵东家不是住在这里嘛,褚韶华以为,这里怕也就是个略高级些的饭店。
其实,这样想倒也不算错。
反正,褚韶华叫辆黄包车就过去了。当褚韶华坐着黄包车,来到御河东侧那一片四层楼高的庄重大气的洋式建筑时,都有一种恍惚,仿佛她来到的不是一座奢华饭店,而是另一个世间。
北京在褚韶华的认知里已是难得的大城市,这里的巍峨的城门,有着繁华的商业,有着熙攘往来的人群,可是,北京城同样是脏乱的,破旧的,街道随处可见乞讨的乞丐,逃荒的穷人,那些人衣着破旧,眼神麻木,有了今朝不知明日。但,这里,这个地方,就如同那破落世间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的光鲜、明亮,举目皆是衣香鬓影、富贵风流。
褚韶华站在六国饭店大堂几可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砖上,嘴唇是抿着的,神色是肃穆的,眼睛却是震惊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至,焉知世间竟有这样的地方!
服务生连忙过来问询,“请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褚韶华稍稍回神,道,“我是来找一位朋友的?”把小邵东家的房间号报了出来。
服务生请褚韶华在休息区稍坐,又有服务生端来柠檬水,褚韶华见竟是玻璃杯,心说这饭店当真高级的紧,玻璃杯贵极了的。褚韶华端起水喝了一口,只觉味道清新,却又不似薄荷香味。只是初来这饭店,冒然问出口怕要叫人笑话没见识了。褚韶华很淡然的饮了一口,便放下水杯,没有再碰了。
刚刚那服务生过来,引褚韶华过去。
小邵东家原想着,爹娘好容易来一趟北京,原是想带着二老逛一逛北京城,可如今暑天实在有些热,再加上邵东家邵太太现在的心思都在儿子的亲事上,逛不逛北京城的,也不打紧。
褚韶华过来时小邵东家一家在电影厅看电影,知道褚韶华来了,一家子也不看电影了,请褚韶华去餐厅,一道喝酸梅汤,解暑,顺带商量亲事。褚韶华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拿出来,一样一样的跟邵家人说着去潘家商量的结果。
小邵东家听说未婚妻原是想在公园办婚礼的,他想了想,“现在去公园的确太热,不过,饭后里有花园儿,大片的草坪,到时我们可以先在草坪举办草坪婚礼,再包个小厅,在小厅设宴,招待来宾。”
“这饭店我第一次来,可真高级,还有花园儿啊。”
“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在花园儿举行舞会,你要是今天有空,待天黑了,我带你去瞧瞧。”
褚韶华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事先没跟大顺哥说一声,这怎么成。”
小邵东家就知道褚韶华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笑道,“那等哪天你们有空,我请你们贤伉俪赏光,你们可得来呀。”
“一定来。”褚韶华笑着应下,又说起正事,“我看这个饭店十分高档,举办婚礼不是小事,小东家,是不是先跟潘小姐那里商量好成亲的时间,然后包厅定婚宴这些事,也得提前张罗好才好。再有,婚车的事,你看是借车还是到租车行租车。待车子定好,咱们还要提前定下花店,商量婚车如何装饰。还有,不论是举办婚礼的小花园儿,还是招待来客的宴客厅,这大喜的日子,也要做些装饰的。”
“再有,婚礼的礼服也得找裁缝店做了,邵伯伯邵伯母起码也要一人一身新衣裳,到小东家成亲那天穿,多体面呀。”褚韶华把本子上记的事情一项一项清清楚楚事无巨细的同邵家人说了一遍。
邵小东家特会用人,直接大撒手,“成亲的日子我去问问小玉,其他的,北京哪个裁缝铺做礼服好些,得弟妹帮我打听一二。要是我跟小玉一起做礼服,岳家肯定会把钱付掉。这成亲的衣裳钱,不好叫岳家出的。弟妹帮我打听个好铺子吧。”
“成。”褚韶华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车的话就不要借了,没的得欠人人情,还麻烦。就去租车行,弟妹也帮我去问问价格。咱们这边儿就是我们一家,还有你们一家、魏东家一家人,另则有我两位在北京的同学,租四五辆车也就够了,对了,婚车帮我租敞篷车。再者,婚车和宴客厅怎么装饰,得劳你帮我想想。再有,在小花园举办婚礼,那小花园也要布置一番,再有宴客的婚宴,都得弟妹帮我操心了。”
也就是褚韶华这成天闲的难受就爱张罗的性格了,要换个人,听小邵东家这一通吩咐,都能把人吓瘫,这一通差使可不轻闲。褚韶华却是磕绊都没打一下,就是在本子上数了数小邵东家交待的事,然后与小邵东家确认一遍,直接应了下来。小邵东家自不会白使唤人,何况,这一样样的事情,哪样不需要钱呢。小邵东家拿出一千美金给褚韶华,说,“这些钱弟妹拿着,要是不够,再跟我说。”
这是褚韶华平生第一次见美金,她瞧着稀罕,问,“这是外国钱吧?”
小邵东家笑,“这是美金,一千块,你先拿着,做我婚礼的花用,不够再跟我说。”
褚韶华没推辞,做媒人是个跑腿的活儿,可这新式婚礼的方方面面都要她张罗,必然要用到钱的。褚韶华接了这钱说,“回头我立个账,小东家这喜事办成,我再跟小东家报账。”
小邵东家笑,“有劳你了。”
“说这客套话做甚,我也跟着长不少见识。”把钱收好,喝过酸梅汤,褚韶华看事情也都说清楚,便起身告辞了。邵太太原还要留褚韶华吃晚饭的,褚韶华笑,“中午就是在潘伯母留饭,我今儿一早出来,还没回过家,伯母,等下回吧。我这得回去了,家里肯定记挂着我哪。”
邵太太笑,“成,初儿你送送韶华。”
褚韶华笑道,“哪里还用送,我记得路的。”
小邵东家受的是西式教育,极有绅士风度,还是依母亲的话把褚韶华送到门口,让门童帮着去叫了辆黄包车。小邵东家从袖管儿里拿出个深棕色的盒子递给褚韶华,褚韶华问,“是什么?”
小邵东家示意,“自己看。”
褚韶华伸手接过,见那匣子是皮质的,打开来,是块银色的长溜溜的东西,中间是个圆盘。里头还有三个小针,其中一个走的飞快。褚韶华问,“这是啥?”
“手表。”
“天哪,这就是手表啊!可以戴在手上看时辰的东西,是不是?”褚韶华一拍脑门儿,“唉哟,对,我是报纸上见过。”
小邵东家眉眼含笑,看向褚韶华满是惊奇的模样,道,“我这终身大事赶了些,这只手表是我上大学时买的,送给你看时间。”
“不行不行,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现在的洋货贵的不得了,何况是从国外买回来的手表呢。褚韶华虽是头一回见手表,也知这必定是个贵重物。她家现在看时辰都是用太阳计算,大估摸着罢了。这手表多先进啊,报纸上说这是机械的东西,贵的不得了。
小邵东家知她性子好强,他这样特意带出来,自然是想送褚韶华的,可想到褚韶华的性情,倒不宜勉强。小邵东家便道,“没打算给你,叫你先拿着用几天,用完可要还我的。怎么,还想私吞啊。”
褚韶华哼一声,“就是金表给我我都不要,不过,借几天使使也是成的。”如此,她便先收下了。
小邵东家不放心的问,“会看吗?”
“我这么大一活人,连表都不会看。这不跟那时辰钟差不多吗?我们后邻周太太家就有时辰钟,我早学会看了。”褚韶华觉着小邵东家可真啰嗦。
小邵东家原还想再啰嗦几句,偏生心念一转,不吱声了,装模作样地,“那我就放心了。”
黄包车很快过来,小邵东家预付了车钱,看褚韶华走远,方才偷笑着转身回了饭店。
褚韶华这也是个大臭美,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霞满天了。进家门前,褚韶华特意从包里把小韶东家借她的手表拿出来,戴手腕子上,自己稀罕的瞅了好几眼,这才理理衣裙,美滋滋的进了家门儿。先回自己屋儿把钱放下,便到陈太太屋里去了。
陈太太见到她头一句话就是,“要再不回来,我得以为你丢了呢。”
褚韶华笑嘻嘻地坐炕上,“可见我与二弟妹有缘,二弟妹丢一回,我丢一回,就是妈你命不好,修来这么俩容易丢的媳妇。”
陈太太真是叫褚韶华这话逗笑,宋苹笑着给褚韶华递上盏凉茶,说,“妈打午后就念叨大嫂,还以为你在潘家吃过饭就回来哪。这新式婚礼这么麻烦吗?大嫂商量了一天。”
“不是新式婚礼麻烦,成亲是大事,商量一天也商量不完哪。头晌我去了潘家同潘太太潘小姐请教这婚礼要如何个办法,下午我去了六国饭店,把潘家的意思传达给邵家。刚说明白,就立刻回来了。明儿还得出门,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哪。”褚韶华伸出戴手表的那只手接了茶,却是没喝,顺手把茶往小炕桌儿上一放,又把手表亮了一回,道,“妈,我先回屋洗把脸,一脸的尘土。”
陈太太很是不瞎,立刻瞅见了褚韶华手腕上的新鲜物儿,问,“这是啥?自己个儿买了这么大个银镯子啊!唉哟喂,你可真不亏待你自己个儿啊!这么大个镯子,也不怕压折了你的手腕子!”陈太太说着眼睛就红了,想这败家媳妇,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还敢这么大手脚花钱,真个没王法了!
褚韶华就知道陈太庆是个没见识的,定不认识手表,她心下颇是得意,道,“哪里是镯子了,是小邵东家借我的手表,这是看时辰钟点的东西。西洋货!”
陈太太宋苹两颗大头四只眼睛的凑过去看褚韶华手腕子上戴的西洋表,俩人见那稍针嗖嗖的走,都觉新奇。陈太太侧耳细听,说,“还有些个嗒嗒的动静儿。”
“这是就是表在走的动静儿。”褚韶华教给这姑侄俩看表,“现在就是五点四十五分,也就是咱们常说的酉时三刻。”
陈太太宋苹都觉长了见识,陈太太砸摸着嘴,“这西洋东西就是神奇啊,看时辰也挺便宜。”问褚韶华,“小邵东家借你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小邵东家的喜事近了吗?他说我来回跑着帮他张罗,有这个看时辰方便,待这差使了了,还得还给他。”
陈家男人回家的时候,家里三个女人正守着小邵东家借褚韶华这手表说话呢。陈太太见当家的男人回家,连忙同当家的说了这事,大家都往褚韶华那手腕上看去,褚韶华怪不好意思的,连忙把手表摘下来,递给公公。
陈老爷接来瞧了瞧,见表盘中间是外国字,“是块西洋表,既是小邵东家借你用的,你便用几天就是。”就要还给褚韶华,陈二顺道,“大嫂,能让我瞧瞧不?”
褚韶华一向大方,笑道,“二弟只管瞧就是。”
陈二顺很稀罕的瞧了一回,才还给了褚韶华。褚韶华刚要戴回手腕上,陈太太就发话了,说,“你性子毛糙,年轻,不稳重。这样的贵重东西,不如我替你保管着。”
褚韶华显摆归显摆,她可没打算让谁替自己保管,褚韶华道,“妈,我明儿还得用哪。”
陈太太道,“我知道,明天用我明天再给你。”
褚韶华知道陈太太是稀罕这手表,想留身边儿自己瞧,可褚韶华也稀罕着哪,她道,“明天早上我想早点儿起床,五点钟就起,正好得用这手表看时间。”原本就想显摆显摆,结果,倒显摆出事儿来了。
陈太太脸板了起来,“明天五点我叫你。”
褚韶华只得把手表给褚太太拿着,想着这事无趣,干脆明天还给小邵东家好了。
陈大顺说,“妈你可好生保管,这表很贵。西洋货,得好几百银子。”
“这么贵呀?”
陈大顺点头,“这种手表都是有身份的人戴的,别看小,起码值西直门一套四合院儿。”
陈太太不禁咂舌,再三保证,“你们放心,我一准儿好好保管。这么贵的东西,更不能叫你们小辈收着了。”
陈太太稀罕的摸了好几下那手脚,小心翼翼的锁床头的箱子里去了。褚韶华哭笑不得,再值钱也是看时间的东西,这锁箱子里还有什么用啊。要是陈太太收来自己戴,褚韶华还服她,结果,竟是锁箱子里,褚韶华的郁闷心情登时一扫而空,心说,这好东西就是给了她这婆婆,她这婆婆也没有享用的命。褚韶华笑嘻嘻地,“妈,那明儿你可记着叫我早起啊。”
“记着哪记着哪。”陈太太嘀咕,“从来只听过媳妇给婆婆请安的,没听说有婆婆给媳妇叫起的,你这排场,真不小。”
“这不是妈你非要替我保管这手表吗?要不你把手表还我,明儿我瞧着时间过来跟你请安。”
“不用不用。”陈太太还舍不得这稀罕东西,哪怕只是代为保管一夜,她也乐意。
陈大顺问起妻子今天去潘公馆的事,中午饭都是在潘家吃的,想来事情不少。褚韶华难免又说了一回今天的行程,陈老爷陈大顺还没如何,陈二顺先是不可置信,“大嫂你去六国饭店了?”
“去了。邵东家他们现在住六国饭店,我得过去商量这新式婚礼的事。”
“唉哟,嫂子你可真能!”说着,陈二顺翘起大拇指,一副佩服褚韶华佩服的不得了的模样,继而惊叹不已道,“六国饭店可是全北京最高级的饭店了!那里住的,不是高官权贵,就是富商大贾!唉哟,那是外国人建的饭店,也有许多外国人进进出出,要不怎么叫六国饭店哪!嫂子,你今儿去六国饭店了!你可真有本事!”
褚韶华能明白陈二顺这种情绪要表达的意思,说真的,要不是小邵东家住在六国饭店,要不是褚韶华先前对六国饭店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档次的地方,估计她去六国饭店前也会惶恐不安,也会觉着,那不是寻常百姓能去的地方。可褚韶华去都去了,非但去了,还在餐厅喝酸梅汤了。褚韶华深觉见了大世面,偏生她又是个会装的,见陈二顺这么乍呼,不觉就笑了,道,“哪里有二弟你说的这样夸大,那饭店也没规定说咱们没钱的不能去。我看里头的人挺客气的,我去了还免费给我倒水,他们那里的水,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清香清香的。”
“唉呀!嫂子你还喝六国饭店的水啦!好喝不!”
褚韶华忍笑,“挺好喝的,跟咱家里的薄荷水差不离。那装水的杯子尤其好,是玻璃的,挺金贵的。”
陈二顺跟褚韶华打听,“大嫂,六国饭店里啥样啊?我只听人说是个极高档的地方,还真没去过。”
“挺好的,里头的人穿戴打扮都挺好的,那些伙计们也很客气,去了有什么事直接跟他们说就成。”褚韶华觉着陈二顺也忒夸张了些,六国饭店虽是高档地方,那也就是个饭店,又不是天宫。
陈老爷看二儿子这一惊一乍的,说他,“行了,你大嫂是去办事。”问褚韶华,“婚礼的事儿如何了?”
褚韶华道,“今天我上午去的潘公馆,基本的流程跟潘太太潘小姐商议定了。下午去的六国饭店,把商议的流程跟邵家通了通气。接下来就是确定婚期,邵东家的意思,婚礼的一些琐事也交给我办。”把小邵东家交给她的七八件事说了。
陈家人都听傻了,陈太太瞪圆了眼睛问褚韶华,“这是邵东家让你办的?”
褚韶华点点头。
陈太太直接,“这你哪儿办得来呀?什么做新式礼服、租车、布置宴会厅,还有人家宴会的菜式,这你哪里做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