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手表

野心家 石头与水 9268 字 10个月前

陈太太这话倒也不只陈太太一人如此想,便是陈老爷也看向褚韶华,觉着这摊子事儿不小,不是轻易能做好的。褚韶华笑道,“这无非就是出去打听打听,做礼服这事根本不必与别人打听,爸爸在北京这些年,哪家裁缝铺做西式礼服最好,爸爸就知道。”

陈太太道,“咱家做衣料子生意,你爸哪里知道做衣裳的事儿。”

真愚钝啊!陈老爷瞥老妻一眼,道,“既知咱做衣料生意的,认识几家裁缝铺算什么。西式礼服的话,还是得南方裁缝的手艺最好。隆福寺那里有一家,王府井那里也有一家,都是南边儿过来的老手艺师傅。明儿你先去问一问,到时也让小邵东家过去瞧瞧,看哪家合心意吧。”

褚韶华应了,同公公道,“爸,这些事我以前虽没办过,无非也就是出去打听的周详些。待小邵东家的婚期定了,我立刻去把宴会厅定下来,除了宴会厅宴会,还要在小花园儿准备一场室外的婚礼,这个也得提前定下来。这两样确定了,再安排做衣裳、租婚车、买鲜花、请宾客的事不迟。要是有不好办的,就得爸、大顺哥、二弟帮我一起出出主意。我想着,这事儿也没难到咱们一家子都办不了的程度,这才把这差使接下来了。”

叫褚韶华一说,便是陈老爷也觉着,这事可行了。褚韶华又说了小邵东家给钱的事,褚韶华道,“我想着,明天就单独立个账簿,以后哪样事花多少钱,我都记账上。待事情办好,再跟小邵东家报账。”

陈太太又埋怨,“你怎么不跟家里商量一起,就接人家的钱。”至于美金是啥,陈太太也不晓得,不过听褚韶华说着,定是一种钱无疑的。

褚韶华奇怪,“要办这些事,都要钱的,咱们总不能倒贴啊。”

“你能办得了吗,你就接人家这些钱,赶紧给人家退回去。”

“我要办不了就不接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于上青天的事,我就不信,我这么个大活人,连这点子事儿都办不好了!”褚韶华平生最烦陈太太这种自己啥啥不行,便看别人啥啥不行的人了,以为世上人都跟她一样哪!褚韶华道,“妈你就走着瞧吧,你看我能不能把事儿办好!”

陈太太险没叫褚韶华噎死,梗着脖子憋出一句,“好!我等着!”她等着瞧褚韶华丢丑了!并且,陈太太打算晚上就给老头子吹一吹枕头风,让当家的千万不能帮着褚韶华打听消息。

结果,陈太太这枕头风险没吹成十二级大风把自己刮死,陈老爷听这婆子说这蠢话,气的没忍住,翻身就把人摁床上捶了两下子。陈太太张嘴要嚎,陈老爷先一步把手边儿躺柜上的特贵的搪瓷茶缸咣的砸地上去了,把陈太太心疼的,当下也顾不得挨揍的事了,翻身下炕,连忙把搪瓷缸捡起来,怒道,“个死老头子!你摔什么东西!”

“再说那些不着调的混账话,下回摔的就是你这败家娘们儿了!”

陈太太不急跟陈老爷吵架,先对着灯细瞧了一回搪瓷缸,见只是把底边外头的白瓷摔了一块去,还好没漏。陈太太这才放得心,又很心疼这缸子。这是新兴起来的茶缸,非但大,盛水多,还特结实,不怕摔,很金贵的东西。寻常陈太太还舍不得给别人用哪,结果给陈老爷摔了一下子,陈太太气地,“有事儿说事儿,摔什么东西!东西不要钱啊!”

陈老爷气的,手心儿一个劲儿的痒,“我看你是听不懂人话!你特盼着大顺媳妇给邵家办砸了差是不是?原来她竟不是咱家的媳妇,她竟是你的仇人了!”

“我哪儿有这么说!”陈太太是再不能承认的,她道,“我就是想给她个教训,让她长些记性,她这也忒狂了些。”

“你知道个屁!她在外头给人办事,就是长咱们陈家的脸。你做长辈的不说帮着小辈些,倒要给小辈使绊子,到时丢尽了我老陈家的脸,你就高兴得意了是不是!”陈老爷低声骂道,“做婆婆的,倒想着给儿媳妇下绊子,你可真说的出口!”

“我就那样一说,你也没干呀。”

“光凭这样一说就该挨揍!”陈老爷歇一口气,继续训斥这蠢婆娘,“你是不是傻呀,小邵东家得了这样的一门好亲事,他又是这样有本事的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是腾不开手,我要腾得开手,我亲自给他跑腿帮忙。眼下老大家媳妇帮忙,说明咱两家交情好。你倒盼着老大家的办砸了,你说,你安的什么心!”陈老爷审问这蠢婆子道。

陈太太觉着自己冤死了,陈太太道,“我真就这么一说,哪里安什么心了!就是安什么心,难道我不盼着家里好?我就是生气老大媳妇那话,你瞧瞧她,我不过是担心她办不好,她就说什么,办不了就不接了!你听听,这也是媳妇跟婆婆说的话,她这是跟我叫板哪!”

“你歇了吧你!要是出半点差错,我揍死你!”

“这也不干我的事啊!”

“谁叫你念丧经的!”

陈太太委屈的直欲上吊,宋苹也很委屈,因为陈二顺吩咐她一句,“大嫂这些天要忙小邵东家成亲的事,家里的事,能帮着分担就帮着分担些。”

宋苹嘀咕,“我也忙的很,上回从柜上给你拿的料子,正说给你做衣裳哪。再说,大嫂哪儿就忙的连回家的功夫都没了不成?”

“我衣裳不急。说的是这个道理,邵东家邵太太都来北京了,小邵东家这亲事肯定不能拖着,近期就要办的。你成天在家也没什么事,多做点活儿可怎么了。听到没?”

“不聋。”

陈二顺横这胖媳妇一眼,心说,就吃饭没够,要本事没本事,要相貌没相貌的,瞧瞧大嫂,六国饭店照样出入,他这媳妇,除了吃饭,还能做什么?

陈大顺正叮嘱媳妇,千万要把美金收好。陈大顺悄悄说,“小邵东家这必是要大办的!一千美金,他怎么给你这么多钱啊!”

褚韶华问,“这美国钱很值钱吗?我看这不是金不是银,就是纸印的啊?难道比咱大洋都值钱?”

“你可歇了吧。一美金起码值二两五钱银子。”

褚韶华吓一跳,“这么值钱?天哪,小邵东家这是给了我两千五百两银子啊!唉哟,我的天哪!他怎么给我这么多钱啊!”

“你自己接的,你问我?”陈大顺好笑。

“我不知道这纸玩意儿这么值钱,我当时就想着反正是给小邵东家办事,便接了。唉哟,我要知道这美国钱这么贵,我不能接这许多的!”褚韶华主要是觉着,这着实是一大笔银子。

陈大顺反是淡定,与她道,“接就接了,就像你说的,反正是给小邵东家办事。小邵东家必是要办的体体面面的,只是这账目一定要清楚。再者,婚礼上所有东西必要上乘,你别自己拿主意,特别是花钱的地方,必要小邵东家点头,你再去办。六国饭店虽贵,也用不了这么些钱,肯定能剩下的。”

褚韶华听大顺哥这样说,方安心不小。她本就是个心肠宽大之人,只是将钱藏的更机密了些,虽说是在自己家里,褚韶华也是十分小心的,毕竟这样的一笔巨款,倘有个差错,就是大事。

褚韶华跟大顺哥抱怨,“你说婆婆是个什么想头儿,她非得替我收着那表,好像我这么大人连块儿表都收不好似的。在咱自家都这么不放心,那明天我要戴出去,她不知道要怎么提心吊胆的了?”

陈大顺笑,“娘就是见着稀罕东西,想多瞅瞅。别与她一般见识,明儿你干脆还小邵东家算了,实在要用的时候再找小邵东家借。”

“我也这么想的,不然,见天儿回家晚上还得把表交给婆婆,这也忒费事儿了。”褚韶华虽稀罕这东西,不过是稀罕以前没见过罢了。如今见也见过了,明儿再戴一天,也就不新鲜了。

小夫妻俩说些家常琐事就早早睡下了。

殊不知,陈太太这帮着保管手表的可是睡不着了,一宿醒了七八遭,就怕误了褚韶华说的时辰钟点儿,直待天亮才打了个盹儿,起床时褚韶华已经在厨下做早饭了。陈太太还说呢,“什么时辰了?”想到箱子里收着的手表,陈太太喜滋滋开箱取出手表看时辰,结果,一看之下,陈太太手脚冰凉,使劲儿揉一揉眼,仔细盯着表盘瞧了一回。然后,又拉开窗帘对着窗户透过来的天光瞧了一回!之后,又用火折子点起油灯,借着灯光看一回,陈太太险没吓死过去。

这,这手表怎么不走啦!

难不成,好几百两银子的东西,坏掉了!

大户人家必有其过人之处,尤其是潘家这样的巨富,在这样的风雨飘摇的乱世,都能挣下这样的一份家业,可见其本领不凡。褚韶华并不知潘家人对她的评价如此之高,她自潘家告辞,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坐着黄包车车去了六国饭店。

褚韶华当真是个极有胆色之人,她月余前还只是个乡下丫头,就算颇有志气,可乡下人进城,难免会带了些乡下人的自卑,觉着处处比不上城里人。何况六国饭店这样的地方,便是寻常的北京人都不会轻易过来,这里是富贾名流之地,乃北京城最上流所在。

而此时的褚韶华,除了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生气概,就是,她对六国饭店的认知仅仅是从报纸上看到过六国饭店的一些新闻报道,具体六国饭店是什么样档次的地方,她其实并不大清楚。再者,邵东家不是住在这里嘛,褚韶华以为,这里怕也就是个略高级些的饭店。

其实,这样想倒也不算错。

反正,褚韶华叫辆黄包车就过去了。当褚韶华坐着黄包车,来到御河东侧那一片四层楼高的庄重大气的洋式建筑时,都有一种恍惚,仿佛她来到的不是一座奢华饭店,而是另一个世间。

北京在褚韶华的认知里已是难得的大城市,这里的巍峨的城门,有着繁华的商业,有着熙攘往来的人群,可是,北京城同样是脏乱的,破旧的,街道随处可见乞讨的乞丐,逃荒的穷人,那些人衣着破旧,眼神麻木,有了今朝不知明日。但,这里,这个地方,就如同那破落世间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的光鲜、明亮,举目皆是衣香鬓影、富贵风流。

褚韶华站在六国饭店大堂几可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砖上,嘴唇是抿着的,神色是肃穆的,眼睛却是震惊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至,焉知世间竟有这样的地方!

服务生连忙过来问询,“请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褚韶华稍稍回神,道,“我是来找一位朋友的?”把小邵东家的房间号报了出来。

服务生请褚韶华在休息区稍坐,又有服务生端来柠檬水,褚韶华见竟是玻璃杯,心说这饭店当真高级的紧,玻璃杯贵极了的。褚韶华端起水喝了一口,只觉味道清新,却又不似薄荷香味。只是初来这饭店,冒然问出口怕要叫人笑话没见识了。褚韶华很淡然的饮了一口,便放下水杯,没有再碰了。

刚刚那服务生过来,引褚韶华过去。

小邵东家原想着,爹娘好容易来一趟北京,原是想带着二老逛一逛北京城,可如今暑天实在有些热,再加上邵东家邵太太现在的心思都在儿子的亲事上,逛不逛北京城的,也不打紧。

褚韶华过来时小邵东家一家在电影厅看电影,知道褚韶华来了,一家子也不看电影了,请褚韶华去餐厅,一道喝酸梅汤,解暑,顺带商量亲事。褚韶华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拿出来,一样一样的跟邵家人说着去潘家商量的结果。

小邵东家听说未婚妻原是想在公园办婚礼的,他想了想,“现在去公园的确太热,不过,饭后里有花园儿,大片的草坪,到时我们可以先在草坪举办草坪婚礼,再包个小厅,在小厅设宴,招待来宾。”

“这饭店我第一次来,可真高级,还有花园儿啊。”

“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在花园儿举行舞会,你要是今天有空,待天黑了,我带你去瞧瞧。”

褚韶华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事先没跟大顺哥说一声,这怎么成。”

小邵东家就知道褚韶华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笑道,“那等哪天你们有空,我请你们贤伉俪赏光,你们可得来呀。”

“一定来。”褚韶华笑着应下,又说起正事,“我看这个饭店十分高档,举办婚礼不是小事,小东家,是不是先跟潘小姐那里商量好成亲的时间,然后包厅定婚宴这些事,也得提前张罗好才好。再有,婚车的事,你看是借车还是到租车行租车。待车子定好,咱们还要提前定下花店,商量婚车如何装饰。还有,不论是举办婚礼的小花园儿,还是招待来客的宴客厅,这大喜的日子,也要做些装饰的。”

“再有,婚礼的礼服也得找裁缝店做了,邵伯伯邵伯母起码也要一人一身新衣裳,到小东家成亲那天穿,多体面呀。”褚韶华把本子上记的事情一项一项清清楚楚事无巨细的同邵家人说了一遍。

邵小东家特会用人,直接大撒手,“成亲的日子我去问问小玉,其他的,北京哪个裁缝铺做礼服好些,得弟妹帮我打听一二。要是我跟小玉一起做礼服,岳家肯定会把钱付掉。这成亲的衣裳钱,不好叫岳家出的。弟妹帮我打听个好铺子吧。”

“成。”褚韶华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车的话就不要借了,没的得欠人人情,还麻烦。就去租车行,弟妹也帮我去问问价格。咱们这边儿就是我们一家,还有你们一家、魏东家一家人,另则有我两位在北京的同学,租四五辆车也就够了,对了,婚车帮我租敞篷车。再者,婚车和宴客厅怎么装饰,得劳你帮我想想。再有,在小花园举办婚礼,那小花园也要布置一番,再有宴客的婚宴,都得弟妹帮我操心了。”

也就是褚韶华这成天闲的难受就爱张罗的性格了,要换个人,听小邵东家这一通吩咐,都能把人吓瘫,这一通差使可不轻闲。褚韶华却是磕绊都没打一下,就是在本子上数了数小邵东家交待的事,然后与小邵东家确认一遍,直接应了下来。小邵东家自不会白使唤人,何况,这一样样的事情,哪样不需要钱呢。小邵东家拿出一千美金给褚韶华,说,“这些钱弟妹拿着,要是不够,再跟我说。”

这是褚韶华平生第一次见美金,她瞧着稀罕,问,“这是外国钱吧?”

小邵东家笑,“这是美金,一千块,你先拿着,做我婚礼的花用,不够再跟我说。”

褚韶华没推辞,做媒人是个跑腿的活儿,可这新式婚礼的方方面面都要她张罗,必然要用到钱的。褚韶华接了这钱说,“回头我立个账,小东家这喜事办成,我再跟小东家报账。”

小邵东家笑,“有劳你了。”

“说这客套话做甚,我也跟着长不少见识。”把钱收好,喝过酸梅汤,褚韶华看事情也都说清楚,便起身告辞了。邵太太原还要留褚韶华吃晚饭的,褚韶华笑,“中午就是在潘伯母留饭,我今儿一早出来,还没回过家,伯母,等下回吧。我这得回去了,家里肯定记挂着我哪。”

邵太太笑,“成,初儿你送送韶华。”

褚韶华笑道,“哪里还用送,我记得路的。”

小邵东家受的是西式教育,极有绅士风度,还是依母亲的话把褚韶华送到门口,让门童帮着去叫了辆黄包车。小邵东家从袖管儿里拿出个深棕色的盒子递给褚韶华,褚韶华问,“是什么?”

小邵东家示意,“自己看。”

褚韶华伸手接过,见那匣子是皮质的,打开来,是块银色的长溜溜的东西,中间是个圆盘。里头还有三个小针,其中一个走的飞快。褚韶华问,“这是啥?”

“手表。”

“天哪,这就是手表啊!可以戴在手上看时辰的东西,是不是?”褚韶华一拍脑门儿,“唉哟,对,我是报纸上见过。”

小邵东家眉眼含笑,看向褚韶华满是惊奇的模样,道,“我这终身大事赶了些,这只手表是我上大学时买的,送给你看时间。”

“不行不行,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现在的洋货贵的不得了,何况是从国外买回来的手表呢。褚韶华虽是头一回见手表,也知这必定是个贵重物。她家现在看时辰都是用太阳计算,大估摸着罢了。这手表多先进啊,报纸上说这是机械的东西,贵的不得了。

小邵东家知她性子好强,他这样特意带出来,自然是想送褚韶华的,可想到褚韶华的性情,倒不宜勉强。小邵东家便道,“没打算给你,叫你先拿着用几天,用完可要还我的。怎么,还想私吞啊。”

褚韶华哼一声,“就是金表给我我都不要,不过,借几天使使也是成的。”如此,她便先收下了。

小邵东家不放心的问,“会看吗?”

“我这么大一活人,连表都不会看。这不跟那时辰钟差不多吗?我们后邻周太太家就有时辰钟,我早学会看了。”褚韶华觉着小邵东家可真啰嗦。

小邵东家原还想再啰嗦几句,偏生心念一转,不吱声了,装模作样地,“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