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琅随管事出去了。
老夫人坐下来,神情恍惚。
刚才闹哄哄的正堂,转眼间如一泓静水深流,岑寂下来,院墙外偶尔有零星的炮仗声响,满堂无言。
二夫人的笑容还凝结在脸上,半晌缓不过神。
五夫人惊愕过后,眼珠转了转,不动声色地离二夫人远了点,眼神示意丫鬟去前面打听消息。
丫鬟还没出去,管事又冲了进来,焦急地道:“老夫人,大爷让赶紧备六礼束脩!”
六礼束脩是拜师时弟子赠与老师的六种拜师礼,寓意业精于勤,苦心向学,早日高中。
不等老夫人开口,二夫人先腾地一下站起来,问:“给谁准备的?”
声音尖锐。
管事低头答:“给大郎预备的,冯老大人刚才说,要认大郎做学生,来客都在向大爷二爷贺喜。”
冯老先生致仕后返回江州,昔日同窗好友恳请他到州学授课,他一口回绝,平时游山玩水,只偶尔应教谕之请到州学、县学指点一下学生。
这么些年,冯老先生从没有收过弟子。
今天还是头一遭。
“只是大郎?”
“是,老大人说他只收一个学生。”
二夫人涂满脂粉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雪白。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先做声。
谢蝉起身,走到老夫人身侧,小声道:“祖母,大伯他们等着六礼束脩呢。”
老夫人猛地醒过神,叫仆妇赶紧去准备六礼,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肉这些都寻常,水芹也有,仆妇备齐了,管事捧在手里,飞跑着送去前堂。
冯老先生要顾惜自己的名声,不可能随随便便收一个弟子,可是谢嘉琅没有通过选拔,老先生为什么单单只要他拜师?
众人交头接耳。
谢宝珠扯扯谢蝉的衣袖,“九娘,你和长兄最亲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蝉摇头。
这一世不知道,前世也不知道。冯老先生不是世家望族出身,也不是著书立传、弟子满天下的鸿儒,她没听说过。
不过对现在的谢嘉琅来说,冯老先生要收他为弟子,意义重大。
宝剑锋从磨砺出,日复一日、长年累月的磨砺下,宝剑那锋利的剑芒光华初绽,终将锐不可当。
前堂,谢二爷脸上神情复杂,接过管事送来的捧盒,递给谢大爷。
谢大爷的表情和谢二爷差不多,双手微颤,接在手里,再递给谢嘉琅,道:“大郎,快向冯老先生行弟子礼。”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人也觉得轻飘飘的,仿佛在做梦。
第一次,周围人都在恭贺他。
所有人当中,反倒是谢嘉琅的反应最平静。
冯老先生被所有人请进府,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座,一开口就是问他愿不愿意拜师。
他微微错愕,很快就恢复平时的沉静。
冯老先生一直在看少年,带着审视。
如果说故意让谢嘉琅落选是为了考验他,观察他的品性,那么破格收他为弟子才是最后一道磨炼。
艰难困苦之中,很多人可以咬牙坚守本心,反而是在荣华富贵面前轻易暴露本性。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困境中坚韧不拔,不自暴自弃,令人佩服,大落大起之下,少年依然能克己,才更是难得。
冯老先生接了拜师礼,捧起谢嘉琅奉上的茶盏。
前堂里乌压压一片人头,全都大睁着眼睛,紧盯着老先生苍老的手。
谢大爷的呼吸都停了。
冯老先生低头,喝一口茶。
尘埃落定。
一刹那,谢大爷找回自己的呼吸,同时,他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
从谢嘉琅出生后,他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注视。
那是一种羡慕混合着嫉妒的眼神。
这些年,谢大爷得到的眼神大多是同情、怀疑、嘲笑,因为他儿子是个怪胎。
现在,同样因为谢嘉琅,所有谢家人都在羡慕他。
谢大爷飘得都快站不住了。
他身侧的谢二爷则是一脸严肃,心里在飞快打算。
谢嘉文、谢嘉武几人站在角落里,望着堂前长身玉立的谢嘉琅,一语不发。
谢家其他房的人纷纷拱手道贺。
他们很务实,从前谢嘉琅是个怪胎,但是文曲星冯老先生愿意收下这个怪胎,那说明怪胎谢嘉琅值得他们结交。
冯老先生没理会旁人,对谢嘉琅道:“你快收拾行囊吧,过几天为师要带你去州学拜访几个旧友。”
众人安静下来。
谢大爷从狂喜中定下心神,尴尬地道:“不瞒老大人,犬子未通过州学今年的选拔。”
他越说声音越低。
冯老先生面不改色,道:“喔,他通过了,还是甲等的第一名,名册上个月已经报给州学了,县学教谕教授联名写的荐书保书都在我手上,老头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给忘了,今天才想起来。”
说完,老先生的随从捧着荐书上前。
谢大爷一脸茫然,颤抖着接过荐书打开,果然,今年负责遴选的县学学官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已经盖了县学的大印,还有冯老先生的私印,是一个月前写好的。
所有遴选学官联名写荐书,是独一份。
众人张口结舌。
这都能忘了?
冯老先生不管众人怎么想,起身,对谢嘉琅道:“你随我来,为师有几句话和你说。”
谢大爷连忙叫管事去洒扫静室,自己走在前面带路,引着冯老先生走进内堂。
冯老先生站定,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从袖中取出一块玉,递给谢嘉琅。
“你看看这块玉。”
谢嘉琅接过玉细看。
是一块浅青色苍玉,晶莹剔透,色泽温润,卧在掌心中,如一汪粼粼的清泉碧水。
冯老先生又道:“你走到门口,再细看。”
谢嘉琅依言捧着玉走到门口,日光从檐前落下,照在他手中的苍玉上,明亮光线照耀中,通体莹润的苍玉中间现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暗色斑点。
冯老先生问:“你看这块玉有什么不一样?”
谢嘉琅答道:“玉有瑕疵。”
“不错。”冯老先生须发皆白,神色冷峻,“玉有瑕疵,就像你,身患不可治愈的怪疾,不管你去哪里,这个病是你一生磨灭不掉的污点,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因为怪疾歧视你,嘲笑你。”
谢嘉琅看着冯老先生,漆黑眼眸倒映着老先生冷淡的脸。
少年人正是最敏感浮躁的年纪,一个不屑的眼神就可以让一个少年身心受挫、铭记终生,被老先生用冷嘲热讽的语气当面点出怪疾,换成其他少年,要么羞耻,要么失落,要么愤怒,很难保持冷静镇定。
谢嘉琅却只是心里翻腾几下。
他早就习惯了。
连父母双亲都将他视作耻辱,外人的刁难再平常不过。
谢嘉琅沉默片刻,若有所悟,敛容正色道:“学生多谢先生教诲。”
冯老先生啧了一声,冷冷地瞥他一眼:“我教诲你什么了?”
谢嘉琅举起手里的苍玉,道:“先生是要教我,瑕不掩瑜,人不自弃。玉虽然有斑点,依然是一块良玉,学生虽有怪疾,不可自弃。”
冯老先生诧异地看他几眼,抚须,皱纹遍布的脸上现出一点笑意,满意颔首。
小子这么快就能领会他的意思,而不是被激怒,既说明他心性清正,还说明他心中必定早已立下这样的志气。
是的,志气。
真正能做到克己的人心中那份雄浑的志气。
看着波澜不惊,其实是日出东方,一派气象万千。
这个月以来,其实冯老先生一直徘徊踌躇,拿不定主意。
到底要不要为谢嘉琅破例?
他经验丰富,可以轻轻松松评断谢嘉琅的文章,但是一时看不出这少年真正的品性。
毕竟对心思深沉的人来说,在师长面前压抑本性轻而易举。
冯老先生甚至一度怀疑谢嘉琅为穷苦人读信是为了求名。
世家最爱打造名声,什么三岁让梨,五岁推枣……很多都是为子弟博取名声。
但是谢嘉琅帮的是穷苦人,那些人不会写书做文章吹捧他,不会在世交面前推荐他,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些人只知道他是“县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