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先生举棋不定。
直到那天清早,他看到谢嘉琅坐在煎饼店里等铺子开张。
少年人手中执卷,安静地看书,素煎儿炸好了,他站起身排队,一身盘领袍,提着一包散发着油香的素煎儿,在如丝细雨中走远。
他要给家中妹妹带一包好吃的。
冯老先生心想,少年的坚韧绝不是装出来的。
静室里,冯老先生再次打量谢嘉琅。
少年立在春日明艳的日光中,身姿挺拔,眉眼浓烈。
冯老先生负手而立,道:“谢嘉琅,你父母为你取名嘉琅,嘉琅是美玉的意思,为师今日赠你苍玉,古语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既有志向,那就要勤奋苦学,发愤图强,不可自暴自弃,不可懈怠。”
“为师愿你如这块苍玉,瑕不掩瑜。”
谢嘉琅躬身,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谢家的宴席成了双喜临门。
远近亲友听说冯老先生破格收弟子,赶过来道贺,在座的命下人赶紧回府,补一份贺礼送来。
围着二夫人吹捧的女眷转而朝谢大爷的新夫人小郭氏献殷勤。
小郭氏一来从不管谢嘉琅的事,二来什么都听二夫人的,乍一下被众人奉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干笑。
“冯老大人说大郎是甲等头名,这次送选州学的名额有他。”
“冯老大人还说要和大郎一起去州学,带他去拜见州学的学官。”
“冯老大人送大郎一块玉。”
外面的消息一道道送回内堂,众人听一句,赞叹一回。
忽然有仆妇进来通报,吕夫人派人来送贺礼,是吕鹏亲自送的。
众人惊异。
家中子弟进州学,来的客人大多是谢家族人,吕夫人作为亲家,只让管事送了谢嘉文那份礼,二夫人已经高兴得在女眷面前显摆了几回,现在吕夫人听说冯老先生在这,居然打发儿子吕鹏过来了。
二夫人一脸不敢相信,诧异之下,没了往日圆滑,竟没有吭声。
老夫人出声道:“叫二郎、四郎过去迎一迎。”
仆妇应是。
女眷们朝老夫人道:“恭喜老夫人,两个孙子都是人中龙凤,府上真是教导有方。”
老夫人笑着谦虚,“只是进州学罢了,不值什么。”
宾客都笑:“我们虽然没什么见识,不过冯老大人要亲自送大郎去州学,这可不是一般的收学生,老夫人太谦虚了!”
老夫人笑而不语。
她自然明白冯老先生亲自送谢嘉琅去州学的意义,老先生是把谢嘉琅当成关门弟子悉心栽培。
文曲星下凡的进士老爷,不可能随便选一个学生栽培,而且那个学生还身患怪疾。
这和老夫人想要的不一样。
她希望被器重的人是谢嘉文。
老夫人倚重二房,中馈交给二夫人,外面的生意也让二房接管,谢丽华被许给官宦人家……
大郎是个废人,早就被放弃了。
可是他却在所有人的漠视中一步步赶了上来。
谢宝珠听说吕家人来了,伸长脖子朝屏风外张望。
谢蝉碰碰她胳膊,“五姐姐,你在看什么?”
谢宝珠脸上一下涨红,慌乱地道:“我在看……看长兄……”
谢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屏风那头人影晃动,她没看到谢嘉琅。
外面前堂,谢大爷、谢二爷苦苦挽留冯老先生留下用饭。
冯老先生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老头子平生好一口酒,今天要去朋友家讨几杯好酒吃,就不留了。”
说完,抬脚就走。
谢家人不敢真拦着他,目送他上马车。
马车出了大街,冯老先生的随从好奇地问:“先生,您破例举荐谢家大郎,已经是给了谢家天大的脸面,为什么要收大郎做学生?您不是总说不给人当老师吗?”
冯老先生歪在车厢里,闭着眼睛打盹,打一下哈欠,道:“谢嘉琅有那个病,就算破例举荐他去州学,万一州学不肯收他呢?就算州学肯收他,以后不许他参加解试,他岂不是白白浪费光阴?他浪费了光阴,我冯某的破例岂不是成了笑话?”
“那我冯某人多没面子?”
“他基础扎实,性情沉着,过两年可以下场试试本事。既然我决定为他破例,那就送佛送到西,多拉他一把,让他拜在我名下,他以后参加解试当不会被拦着。”
“这些年没见过谢嘉琅这样的学生,他非池中之物,又难得有仁心,我顺手为之,说不定能成就一段佳话,让我这个老头子扬扬名声。”
冯老先生也想知道这个少年最后能走多远,站得多高。
随从边听边点头:“先生高见!”
“先生,那您看谢家二郎怎么样?他也是甲等。”
冯老先生事不关己:“二郎是谁?关我什么事?我只收谢嘉琅做学生。”
随从悄悄翻一个白眼,觉得自家先生太不着调:“您今天让大郎出尽风头,二郎脸上不好看。”
冯老先生嗤笑:“谢嘉琅是他兄长,兄长得志,于他只有好处,他如果是个聪明人,自会明白这些道理,若是嫉恨兄长,那未免太糊涂。江州只是个小地方,到了外面,他们就会知道世间有多少和他们一样优秀的人才,在意一时风头,眼界太窄,去了州学,还不得被气死?”
随从由衷地道:“先生,您说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可是想要做到太难了。”
冯老先生笑了笑,“是啊。”
所以谢嘉琅难得。
宴席继续。
外院,谢大爷被族人拉着灌酒。
里院席面,谢蝉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堂姐妹越来越多。
她们被长辈打发过来找她打听谢嘉琅平时性情如何,有什么喜好。
能去州学的学生是江州的佼佼者,知州大人要请过去吃酒的。
佼佼者的头名,冯老先生破格认的学生,前途不可限量。
谢家人开始了各自的盘算。
谢嘉琅的癔症,突然得到所有人的怜惜。
谢蝉相信,假如谢嘉琅此刻忽然发作,瘫倒在前堂,这些平时嫌弃他的人不会再远远避开,他们会一起拥上去,关心这个可怜的少年。
这样的认知让谢蝉心里忽然伤感。
至亲血缘不能让谢嘉琅的家人疼惜他,冯老先生的赏识却可以轻而易举改变众人的态度。
原来他们不是不能给谢嘉琅疼爱。
只是不想给罢了。
宴散,谢蝉摆脱掉其他人,到前廊的花架下等着,谢嘉琅回去要经过这里。
他不喜欢虚热闹,不会在宴席上待太久。
春暖花开,花架上爬满绿油油的藤蔓,一朵朵嫩黄迎春花缀满枝条。
一道身影匆匆走来,看到花架下的小娘子,目光跟着她发鬓旁随风轻轻拂动的丝绦穗子晃了晃,迟疑两下,走上前。
谢蝉抬头看去。
吕鹏站在她面前,神情有些古怪,脸色微红。
谢蝉退后半步,眼神警惕。
小时候每次见面吕鹏都欺负她,后来她长大了,吕鹏占不了上风,不过看到她还是总气呼呼的。
吕鹏看到她后退的动作,脸更红了。
“不是你叫我来的?”
他小声问,脸越来越红,红得能滴出血。
谢蝉继续往后退,摇头:“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吕鹏站着没动。
“团团。”
一道声音响起。
谢嘉琅的身影出现在前廊深处,浓眉下漆黑的眸子看着吕鹏。
吕鹏抖了一抖。
几年前,他听说谢蝉怕蛇,藏了一条带进谢府,准备吓谢蝉。
谢嘉琅忽然出现,看着他和他准备放出去的蛇,眸子黑而沉。
“吕公子,如果有人无故欺负你妹妹,为人兄长,你会怎么做?”
吕鹏气得跳脚:“你什么意思?你敢吓唬我?”
谢嘉琅刚生了场病,脸色微青,道:“吕鹏,你会怎么做,我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