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方征的动员一来软化了他们对自己的敌意,二来也是在提士气。尽管他还是勒着索兰骑在最前方的马上,但他可以感觉到身后阵阵杀气已经比最开始减弱些许。很多武士即便怀着“绝不能被方征牵着鼻子走”的决心,也在潜意识里已经默认“趁机除掉相柳并不是坏事”。
“方征,刚才你故意引诱我去想是盐水氏王妃要害我,乱我心智,是真的还是你编的?”索兰声线恢复了冷静澹然。她当然不指望方征事无巨细都说实话,但或许有之前劫持方征后获取情报的“默契”。现在局势倒转,她成了阶下囚,却仍觉得有机会交换分享信息。
“唉,我们现在是要去杀相柳。你的心思就在这些事上面吗?”方征轻笑,“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自己不会想吗?再说那也是你推测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都没见过那个联姻的巴甸王女,她是什么人我又不知道。你至少接触过吧。”
“她现在还需要主君庇护,没有理由害我。为什么?”索兰不太相信,但寿麻死前的细节和从前会面王妃的感觉又让她生疑。她感觉得到王妃并不喜欢她,当然出于女人的立场她也不喜欢王妃,且明白彼此不喜欢的理由。但她还是觉得王妃不至于要对她下毒手,再是互相看不顺眼,她们至少在一条船上。
其实方征并没有编造,既然在白雾中看到了白衣女子给寿麻毒药的情景,这事就假不了。巴甸王女已经和夏仲康联姻,不见得是为了害夏渚国君。但索兰潜意识里觉得既然没理由害夏仲康也就没理由害她。一时间方征不知该感慨她痴还是傻,“亏之前我还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你总觉得和夏仲康就是利益共同体?”索兰第一次听这个词,但字面意思也瞬间懂了,方征继续道,“你凭什么就觉得,会没人觊觎这个位置、这支军队,甚至你在夏仲康那里的影响力?我就再提醒你一点,”方征不知这方面的细节,但很容易推测,“千里逃亡北上联姻,巴甸王女不会是孤身一人吧。”
“有一支死士跟着,她还有个心腹,是母氏族那边有点亲眷关系的什么兄弟,在蛇巫那里学过许多本领的,一路护了过来。”索兰回忆着。
方征想,若是在后世,相当于外戚家的什么表兄弟一类,他点头道:“这就是了。很简单。她是需要夏仲康庇佑,但她也需要兵权啊。把你除掉,再吹吹枕头风,把她那个什么兄弟推荐成军队统领。很难懂吗?”方征心想放到后世乱世里的争权夺利,这点昭然若揭的心思根本不够看。后世还加上了许多冠冕堂皇的阴阳谋遮羞布。纵横捭阖,政体也更加复杂。但是在上古时代,如此简单的问题都需要着意点出。
索兰猛然顿悟,随即咬牙切齿:“……你说得……有道理。”随即她半是沮丧半是惋惜,“……你总是很有道理。”
“大统领,这些事情我劝你现在没必要想。想了也没用。”方征遥指前方半月山,相柳丑陋的粉色大肉干正从悬崖上垂落,它依然在持续呕吐,一团团形似蛞蝓的粉状长条血虫蠕动着落入江中。“来和我一块想想,这玩意要怎么弄死。”
“华族首领有什么高招吗?你那些神奇本事,有没有能一下子就杀死或者驯化怪物的?”索兰仍不知道方征到底是怎么解毒,也不知道方征除了千手功和金钟罩外还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能力,既然有过双头龙和冰夷,难道怀揣收服怪物的绝技?可从这一路劫持来看,方征也只是个凡人。她心里有种诡异的平静,完不成任务了,这下子无法把方征带回阳纶给主君。可方征应该也不会死了。她的心情非常复杂,这或许是唯一一次“让仲康失望”的同时,她松了一口气的事。她模糊觉得,哪怕终有一日要刀剑相见甚至死在对方手中,“方征能活下来”也是一桩好事。是为了他那些让人生活得更好的理想吗?
索兰心绪复杂,她陪伴了仲康十几年。但正如寿麻死前振聋发聩的“你真的懂仲康是怎样的人吗?”一般,她讶然发现,仲康还真是迷雾般无可琢磨,把一切心事都掩盖在他温和的笑容里。从前她以为人和人都是这样,是不可能知道真正在想什么的。尤其是像他那样站在时代巅峰之人,超越了她的理解程度很正常。
可是方征为何如此清澈又有条理,哪怕她和他不熟,她不知道他的秘密,却知晓了他明确的目标方向,很容易沟通交流跟上思路。方征那些饱含煽动性的言语,成功地让哪怕立场敌对的武士,也不得不赞同他的意图。不但心甘情愿,甚至都有些兴奋热络地跟随他行动做事。原来这世间也会有这样的人吗?索兰永远不会口头承认,但那一刻她心中泄气地想,若是普通人,比起深沉多思的主君,一定会选择跟随方征吧,绝世领袖的魅力才华。
武士们往半月山背后绕行,准备从山顶往下找机会袭杀相柳。它被压在那里是活生生的靶子,但最好能不直接接触。照方征的说法“先射它、然后用石土砸,放火去烧,看能伤害到什么程度”,随即方征神色凝重考虑,“我可不希望这玩意是穷奇那般刀枪不入……”
急行军了大半天,补充好食水后才绕到半月山另一侧山麓。在山的背面看不到相柳也看不到大江,如果那条大虫部分镇在山底,有一部分也可能踩在他们脚下。他们往断崖高侧行去,沿路方征已经让武士们搬了很多大石块,也准备好了燧石。
当然,方征主要精力还是在挟持索兰。他没有给她吃药。但点了她的腧穴。那效果和四肢无力药物效果相似。不同的是他也有本事解开,而不是像夏渚那种毒药般不可逆。“做事不要绝。我不知道夏渚弄出这么多没解药的毒药都是什么毛病。”方征冷笑道,“其实调配毒药的人,大都明白相克成分。真的配不出解药吗?我看未必,只是不想或者藏起来了。你想想这是什么原因。”
索兰沉默地任他推着走,方征的每句话指向性都是那么清晰,更麻烦的是让人不由自主想去相信。每多听一句,她的心就越寒冷一分。
他们终于爬到了半月山高坡顶端,翻过山头后,大江奔涌的辽阔天地映入眼帘。远处山峦叠翠。若是没有怪物肆虐,沃野炊烟将会是多安详的画面。遥见那些已经迈入农业社会雏形的农庄周围还种植了片片薯蓣、菰米等古老作物……
然而,这些引方征遐思后世十里稻香的美好景色很快被打断。只要低下头把视线投向悬崖边,就可以得见那条长肉色的巨大粉绦虫从石壁间垂落。悬空上下高差约有百米,它从半空钻破土冒出来,能垂到江里,脖子长度也超过了五十米,还不知道被压在石壁下究竟还有多大的身体。怕不是这山就是封印它的壳子,跟祖姜那登北氏的雕像似的。
在最高峰还有一小土堆,据说是崇禹帝镇水的遗迹,但看上去普普通通,也没有任何刻字花纹。方征没再理会,先吩咐武士准备好往下方射箭。
箭头有两种,铜箭头淬毒,木箭头点燃,几十个武士半跪在悬崖边,对准下方长虫头颅射下去。然而方征心中一沉:铜箭头射下去了一点凹陷,那怪物倒并非铜墙铁壁的外壳,但皮肤弹性惊人,就像无数拉力最强的蛛丝粘成,反而把那铜箭粘住了。那皮层除了厚实弹性惊人外,应该还蕴着巨量水汽,火苗接触到的瞬间就被蒸出的大量白雾浇灭。
又有武士推下大石块,然而那石头砸在怪物身上也无法伤它分毫,凹陷后要么粘住,如果重量太大,石头就会被慢慢反弹出去,掉落入江。方征也算是弄明白了这怪物的防御机制:皮下有太紧致厚实的胶质,除非极致锋利与力大的伤害度,否则也拿它没办法。它的再生能力一定非常惊人。
相柳的第二个头是从第一个的断口里冒出来的,那断口整齐的皮下组织纹路就是被连子锋的扶桑箭与百仞枝击出的痕迹。可是此刻他们没有那种材料,也没人有连子锋那样的神力。
方征想到遭遇猰貐和穷奇的时候,那两个怪物也是刀枪不入找不到弱点,子锋都钻进它们的肚子里面过,是从里面击破的。这相柳既然能呕吐出那么多红线虫,它的内生组织也肯定软。只是现在谁都没条件钻进去。红线虫的老家,几千万只足以淹没所有人。该怎么办呢?当年的崇禹帝,又是用什么法子把它制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