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短衣草鞋,扮作一个进香的平民后生,背着那架“墨额琴”,跟一群香客上了山。剑却藏在琴囊中。山川风物,亭台殿宇匆匆看过,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个樵夫,问明了去锦绣谷的路径。那樵子却笑道:“小哥儿,庐山这么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干什么偏偏要去那个鬼地方。你可听我一句,那个锦绣谷是万万去不得的,你及早不要做这打算。”
沈瑄笑道:“我知道那里路径险峻,错综复杂,不好走的。”
樵子睁大眼睛道:“知道还去?”
沈瑄道:“春天到了,听说锦绣谷底的瑞香花开得很好,我想去看看。还请老伯帮个忙。”
樵子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七年前隔壁老王的爹进了那地方,再没回来过。我不跟你去送死。”
沈瑄道:“我只问老伯要一些绳线。”
樵子在屋里翻了翻,找出一卷绳子:“够么?”
沈瑄摇摇头,却看见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堆干草,遂道:“老伯,我想用这些草再搓一些绳子可以么?”
樵子道:“随你。”
沈瑄当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里,将那三尺高的一堆干草分开,搓成一根根细细的草绳,又一段一段的连接起来。沈瑄自幼孤苦,当然不是锦衣玉食,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但从黄昏搓到三更,如此多的干草,也将他的手磨得起满了泡,然后水泡又一个个破掉,流出血来。沈瑄出神的望着自己鲜血淋淋的双手,也不想用续断玄霜救治,心中反而充斥了一种痛苦的快意。他不是不想忘记,为什么终也忘不了?
第二日,沈瑄拜别樵子,迤逦进山。找到锦绣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沈瑄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树根上,提起长剑进了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肠小道上放下草绳,心里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望右转,一旦转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绳子退出来,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上记号,以便下次不必误入。这锦绣谷果然人迹不到,生满了荒草荆棘,岩石间不时蹿过一只只山猫野狐之类。沈瑄一路披荆斩棘,好不麻烦。但他小心翼翼,心如明镜,认真分辨着路径。如此反反复复,走到日头偏西,忽然飘来一阵沁人的馨香。
远远看去,山谷深处恍如一层白雪在悠然浮动。正是瑞香花开的地方!为了不被花香醉倒起见,沈瑄吞了一粒醒脑丹药,忙忙的向那边走去。
那一株曾经悬挂过清绝宝剑的松树仍在,树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静静躺着。沈瑄看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时大约二十来岁。他默默立了一会儿,向那白骨拜了几拜,然后一根根的捡起来。他希望这人死时,或者会留下些什么遗物,或者在岩壁上刻下几句话交待自己身世以遗后人。然而遍寻一周什么也没找到,想来他落到悬崖下就身亡了。沈瑄将白骨裹好,沿着自己放下的长绳,安然出了谷。
沈瑄爬到一处山顶,选了块风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来大石刻成墓碑道:“无名剑客之墓”余下的再也不知能写些什么。此时日薄西山,残霞如血,山顶上罡风阵阵,长草摇曳。这个困死在锦绣谷中的侠客,不知家园何处,不知来历渊源,或许他的亲人还在倚闾相望,或许世上根本已没有人记得他了。沈瑄都无从知晓。他既然有一把清绝宝剑是稀世之珍,武功多半不俗,人品是否也很潇洒呢?或者当初也是江湖上叱诧风云的一代英杰罢!又是为了什么,落得在这庐山深处凄然逝世,连几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沈瑄想着想着,胸中苍凉不平,向坟头揖道:“前辈,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你我总算有缘。今日晚辈不曾带得香烛纸钱,请聊以一曲为祭!”
墨额琴横在膝上,他抚起一曲《青草连波》。自从与蒋灵骞别后,这《五湖烟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练得最多。此时他心中抑郁纠结,情思百转,萦萦于琴音之中,竟然将这深切奥妙的曲中蕴意,挥洒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曲终指凝,暮霭沉沉,几声弦响还随着山中归鸟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盘旋。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笑声:“好曲呀,好曲!”
沈瑄听出那声音来自远处的山脚下,却凭着一股雄浑深湛的内力送了上来,知道来人不凡。但那一声喝彩的确言笑盈盈,一片好意。这时,山脚也响起琴声来,一曲《碣石调幽兰》。那人听来也是琴中高手,虽不如沈瑄技艺精妙,但纯熟老练,意境很高。沈瑄发现奏琴人是一个有道的老者,不觉倾心,就回了一段《庐山高》以示敬意。那人却也一片谦诚地以一曲《庐山高》相答。沈瑄听出老者曲中求见之意,于是抱着琴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