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萱仁堂,张越就立刻抛开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量。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投注在身上的犀利目光。他得罪赵王朱高燧都在明处,得罪汉王朱高煦却都在暗处——倘若不算上半死不活的朱瞻圻,不算上先头清剿白莲教——这会儿那位亲王看过来的目光倒不像刀子那般剜人。只不过,要是他稍有错处,大明朝对皇亲的纵容是有名的,即便他是钦使,到时候受了什么罪可没地找人说理,也没有人会和他说理。
朱高煦之前只想着来人不是中官就是随便哪个礼部官员,因此也没顾得上问来者是谁,这会儿认出张越,他不禁眉头一皱,随即便傲慢地扬起了头:“想不到这回竟是派了你来!有什么宣示,你直截了当地说吧,哪怕本藩不想接,看在张辅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你!”
张越实在不知道早年建文帝派人给还是燕王的朱棣传旨时是怎样的情景,他只知道,倘若眼下这一幕传扬出去,他回去之后,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大人们恐怕会把他喷死。因此,他悄悄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便一板一眼地说道:“既如此,下官也不用宣书,眼下便向殿下告退就是!下官自会禀告皇上,殿下不愿前往京城行祭礼……”
骄横惯了的朱高煦听到张越头一句话,不禁大怒,可听到那紧跟着的半截,他立刻把那些恼怒劲头全都丢开了,一下子站起身来。不单单是他,旁边那些武官们以及特意赶来的王府官们全都是大吃一惊,一时间,大堂上自是静悄悄的。
面对众多目光都盯着自己,但张越如今看多了这种千目所视的情形,心下丝毫不怵。果然,朱高煦死死瞪了他一会,旋即便吩咐太监去摆设香案等等,又问了些京中情形。这些是行前张越早就计算好的,此时自是对答如流,等到外头那接旨的模样架势摆好,他也不再计较朱高煦究竟是否愿意下跪,直接读了那卷皇帝口述杨士奇手书的圣旨。只不过,朱高煦却并没有如他期望中那样立刻让他回还,竟是硬把他留了下来。
不知道是存心还是偶然,张越竟是又住在汉王府后园那间多年前曾经住过的上等客房中。看到那青绿绣花卉百鸟的帘帐,大红的缎褥,沉香色金线绣牡丹面子绉纱里子的锦被,他只觉得恍惚间又回到了五年前。当发现前来服侍的又是一个小太监时,他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现此人面目无丝毫熟悉之处,便自嘲地笑了笑。
都说物是人非,如今只怕是物非人也非,哪怕这里再没有人来住过,从前的一应用具也早就应该换掉了,绝不可能一直留着,朱高煦这种人也不会有那样缜密的心思。
那小太监却是极其伶俐的人,忙前忙后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等到饭菜送来他一样样在张越面前摆好,看张越犹在打量炕桌和炕椅靠背等等,他就赔笑道:“小的到王府几年了,就没见这屋子被人住过几回,想不到这一回千岁爷竟是留下了小张大人。从帘帐被褥到陈设家具都是当初世子还在的时候定的花样,千岁爷从来不耐烦这些,所以一直沿用了下来。听说小张大人在这儿住过,可是觉得眼熟?”
听说是朱瞻坦当初定下的东西,张越不禁有些好奇,遂不紧不慢地询问了几句。那小太监平日只是做些寻常杂役,也不知道什么隐秘的事情,偏巧却是爱说话的,此时听张越只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自是言无不尽,到了最后便叹了一口气。
“世子殿下最是和气不过,上上下下的人没一个不打心眼里敬着,结果却偏是去得早。唉,早先大伙儿都瞧着他一步步有了起色,可谁知道最后竟是一下子就去了。”说得兴起,他也就忘了面前这人乃是总管吩咐要小心提防的,竟是又添了一句,“世子殿下故去的那一天晚上,听说吐血很是严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讨来纸笔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偏谁也看不出是什么……咳!”
对于朱瞻坦的早逝,张越心中早有怀疑。毕竟,那个病秧子实在是个心眼太多的人,让人防不胜防。哪怕后来和朱瞻圻交手过招,他都总觉得人背后有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好在他让人把方锐给掳了,那一位只怕如今正在扬帆海外的商船上,朱瞻坦这个人的阴魂终于算是烟消云散了。这会儿正听到要紧的时候,那小太监突然咳嗽了一声,他自是醒悟了过来。
那小太监确实是一下子领会到自己的多嘴,慌忙住了口,又借故悄悄溜到了外头,瞧见没人,这才放下了心。好在张越再也没有多问,吃完晚饭洗过脚就早早睡下了,他在外头守了一会儿,确定人确实睡着了,赶忙出了屋子,吩咐院子里拨过来伺候的两个健壮仆妇好好看着,自己则是急急忙忙前去向总管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