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身看向紧追不舍的警察,张斗金凄然勾起被海风刻下深纹的嘴角:“我什么都没了,回去也是个死。”
“你还有孩子,为孩子想想。”陈飞不敢贸然扑过去,只能一点点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张斗金站的位置在天台边缘,脚一歪就会摔下去。
听他提起孩子,张斗金的情绪愈加激动,怒吼着:“那个婊/子!她要带他走!要把我养了十六年的儿子带走!那姓周的根本就不配做我儿子的爸爸!”
“对,你养了张佩十六年,你就是他爸爸,这一点无论他走到哪也不会改变。”
眼下陈飞大致推测出了张斗金的犯罪动机——李碧珠的背叛不是致命之举,而是对方打算带张佩去认亲爹,导致张斗金痛下杀手。可不是么,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儿子,转头管别人叫爹,到头来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拼死拼活赚钱养家最后却落得个孤家寡人。那张李碧珠被扣去脸的全家福照片,能证明张斗金的恨意有多深。
陈飞的劝慰让张斗金的情绪有了些许的缓和,但是很快,他又决绝的摇了摇头,抬脚踏上那副已然脆弱不堪的竹梯——
“别追了,警察同志,这是我的家事,不好把你也搭上。”
此时陈飞离他还有五六步之遥,见对方毅然转身,来不及多想冲上前拦腰便抱。可就在他抱上张斗金的瞬间,竹梯断裂,眨眼间悬于空中的张斗金连带无处借力的陈飞双双从天台摔落。
“陈——”
砰!
吴勤正追到楼下,眼睁睁的看着面前拍下个人来。
—
接到电话听说陈飞从五楼摔下来,赵平生当时腿就软了。等赶到医院看陈飞好端端的坐在诊疗床上,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多亏了那些乱拉的电线网线还有晾衣绳,陈飞掉下来的时候被拦了一下,只断了根肋骨而已。而张斗金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没死,但根据医生的判断,会因腰椎损伤导致下肢瘫痪。
进病房赵平生自己先缓了半天,才哆哆嗦嗦的从头到脚胡撸了一遍陈飞。医生要求陈飞住院治疗,毕竟是从五楼摔下来,即便是他命大只断根肋骨,也得观察几天看是否有内出血。陈飞不乐意,主要是跟医院里不能抽烟,待不住。
听他闹腾着要出院,赵平生一反平日的温和,劈头盖脸吼了他一顿,这才算老实。下午沈力过来了一趟,带来了李碧珠的口供。这个根本不知道自己险些被杀的女人,看到情人的尸体惨状后昏厥了过去,醒了就哭,哭了好几个小时。
她说张斗金从一开始就知道张佩不是自己亲生的,因为张斗金那方面有毛病,根本不行。但是他很爱她,愿意接受事实,只要李碧珠以后踏踏实实和自己过日子。李碧珠也确实遵守了承诺,十多年来家里家外的操持着,替他孝顺父母。但在一次船务公司举行的家属慰问会上,她见到了周礼杰,得知对方将自己的照片留在身边多年且一直没结婚,心头不免泛起涟漪。
周礼杰才是李碧珠真正爱过的男人,而张斗金只不过是应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找的“适合结婚”的对象。何况张佩本就是周礼杰的亲生儿子,他们才该是真正的一家人。犹豫再三,她向周礼杰说了实话,告知对方他们还有个孩子。周礼杰在外漂泊多年,虽然有花心之举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早已生出安定下来的念头。李碧珠带来的消息令他心花怒放,当即表示,跑完下趟船就回来娶她。
而张斗金之所以会同意离婚,是因为李碧珠保证,不向张佩坦白身世。张佩是他的命根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他自认这十多年来的养育足够配得上“父亲”的称呼。
对于这一点,赵平生表示,通过与张佩的接触可知,他们父子的关系并不像张斗金想象的那么亲密。尽管张斗金觉着自己对儿子很好,然而张佩的存在本身就是妻子背叛自己的确实证据,他不经意间表现出的疏离,早已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现在张斗金还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昏睡,暂时无法取得口供。从他的行为上分析,他之所以会计划把周礼杰和李碧珠都杀掉,该是为了让“秘密”永远沉睡。至于后面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孩子,那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了。
送走前来慰问探视的同僚,陈飞看赵平生搬了张折叠床进病房,不由皱起眉头:“我这点伤不用陪床。”
赵平生理由充足:“师父让我看着你,省得你半夜溜出去抽烟。”
陈飞登时拉下脸,正欲抱怨忽觉伤处传来阵锥心的疼,没忍住“嘶”了一声。正在铺床的赵平生闻声回身,看他表情痛苦的朝床头柜伸手,过去帮忙拉开,拿出医生给开的止疼药掰出一粒放到他手中,给杯子里倒上水伺候他吃药。
吃过药,陈飞靠到床头缓劲儿,忽然想起什么,调侃他:“诶,那个阿兰,没难为你吧?”
“没,一直跟我聊她家里的事儿,趴我怀里哭了好几个钟头。”赵平生坐到折叠床上,摇头叹息,“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呐,生了俩孩子都有基因病,天天拿药堆着,男人不管了,一走了之,十来年了杳无音信,留她一个女人带着俩残疾孩子……孩子呢,是有药就能活,她舍不得看他们死,托给娘家哥嫂照顾,自己出来打工挣钱给孩子买药,慢慢就走上这条路了。”
陈飞听了,默默地闭上了眼。大部分失足女都有悲惨的境遇,有些是说给客人赢得同情的,表明自己不是被逼无奈绝不会走上这条路。有些则是真的惨,再累再苦也赚不到足以应付开销的钱,只能去干来钱快的皮肉生意。他们无需辨别这些故事的真伪,更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对方什么,因为有些人的人生从来就没掌握在自己手中过。
“关灯睡觉吧。”
药效上来了,陈飞犯起困。赵平生起身过去关灯,就着百叶窗透进的路灯光亮躺回到折叠床上。躺了没一会就听到病床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翻过身,静静凝视陈飞的睡颜。以往陈飞睡在旁边时,他都会这样看着熟睡的人,于黑暗之中艰难压抑着内心深处翻腾着的欲念。
——你还能等多久呢?
又一次的扪心自问,他忍不住翻身坐起。看着,望着,心率和呼吸节奏随着无法克制的念头一点点攀升。车灯的光亮从窗外划过,将熟睡的人从头到脚打亮。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光亮,短短一两秒的功夫,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的黑暗。
他轻轻起身,尽可能不发出丁点动静。叫嚣的欲念驱使他一点点靠近对方的嘴唇,然而就在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即将成为现实的一瞬,扣在病床围栏上的手却骤然收紧。他默叹着退后,躺回无法伸直腿的行军床上,翻过身,背冲会令心中野兽破笼而出的诱惑闭紧双眼——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刹不住车了。
无声的黑暗中,躺在病床上的人,眉心皱起微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