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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说来,越来越从容,特别是提到盲道人乃雁门孙氏门客时,他还特意观察了一眼赵和的表情,发觉赵和神情专注,并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心中更加放松,决意要将这个故事完整地说下去。

“他指着泉中月影对益说道,他经历诸多事端,见人十世华堂,骤然倒塌,千人之族,一朝流散,故此有感,觉人生百年,不过梦幻泡影,如这水中之月,如那镜中之花,看似绮丽,终归虚无。益闻此言,甚是奇之,乃定曲名‘泉映月’。”

赵和哂然一笑:“十世华堂终究住了十世之人,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十代只住过茅屋,连片瓦都不曾有呢。这位盲道人所谓感悟,不过是惺惺作态,以井蛙之眼,见天下之大……”

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外头一声隆隆之响,紧接着风声呼啸,却是骤雨突至。赵和示意了一下,侍从将船舱的窗子打开,只见外头风大浪急,河水汹汹,白雨跳珠,乌云翻卷。渭水似乎在这风雨之中暴溢起来,转眼之间,便成滔滔一片。

“钱君自江南而来,当见过江河之势,江河浩荡,东流入海,水上舟船,宛若一叶,身在浪中,不由自主,须臾不慎,便至倾覆。而至海中,风浪又胜江河千万倍……天下浩大,如同大海,孙氏一族,如此一叶。盲道人只见这一叶出没风波,不见天下万民受苦已久,更不知天下万民之怒,已如山洪,蓄势待发,一朝裂堤,则是天崩地陷,吞噬一切!”

说到这里,赵和回头看了钱益一眼:“蜀地流民之乱,河北黄巾之患,根皆在此,钱君行走天下,胸怀抱负,焉能不知?不过方才,我还是说错了一点,盲道人其实是知道天下万民之苦的,但他佯作不知,看似乡愿,实则懦贼,以为借此便可岁月静好太平无忧……说到此处,我也有一个故事,不知钱君可愿一听?”

钱益咽了一下口水,苦笑道:“请贵人赐教。”

“我在西域大宛,曾与一骊轩学士名为塔西陀者相见,其人行走四方,见闻广博。他说在昆仑洲,也就是昆仑奴祖地,有一片大沙漠,其中有种鸟,毛秃身大,奔行如马,有翼难飞。这鸟儿遭遇危险之时,却不是逃走,而是将头插入沙中,假装危险并不存在……盲道人限于见识,或非如此,但是如钱君者,如天下读书之辈,若不知大秦危局根源于何,那就是和这种巨鸟一般了。”

“大秦广大,关中也好,江南也好,都只是其中一隅。天下更大,中原也好,西域也好,也都只是其中一隅。只谋一隅者,难称国士……钱君此去齐郡,若是有闲有意,不妨再去海外走走,看看天下广大,以阔胸怀。”

赵和这连番的话说了出来,钱益几次想要辩驳,但终究还是按捺下去。

他不是蠢人,赵和说的有没有道理,他自然一清二楚。只不过他有他的立场,站在他的立场之上,赵和所说的那些很难往他心里去。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益虽愚顽,岂不知民生疾苦?益亦曾作诗,咏诵农夫辛劳,劝诫世人节俭。”

“有用么?”赵和反问道。

钱益被噎得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或许有用吧。”

“自然是有用的,诗以言志,但钱君此诗,不过是为自己的才子之名增光添彩。于国而言,大秦文学之士数不胜数,不差这一首诗。但若有一人,能改良种子,使稻麦增产,使农夫辛苦之余,多收升斗,岂不更胜过诗一首?若有一人,能安四夷,平天下,兴水利,其功不更胜作诗讽谏?钱君以儒家为本,当知左传中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朝廷定道统,所为者立德,朝廷征四夷削世家,可谓立功,唯德、功已立,如钱君之辈,方有立言之地。”

这番话说得钱益再度默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