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笑迟道:“你不要乱说。”
水颜香道:“小哀,直到现在,你还拿他当个好人?燕凌云一直想扶姬野平上位,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常思豪听姬野平这名字既觉陌生,又稍有些耳熟,忽然想起在颜香馆中,曾听长孙笑迟说起过什么“野平兄弟”,水颜香则管这人叫什么“平哥儿”,莫非是他?
一问之下,水颜香道:“你不知道姬野平?那也难怪。其实听到了姓氏,你也应该猜得出来了,他便是‘枪圣’姬向荣的孙子。当年游胜闲是‘横笛不似人间客’,姬向荣则贺号‘一盏红缨万世雄’,可称并世瑜亮。姬向荣的儿子没什么本事,不过孙子姬野平却继承了些乃祖之风,手中一杆丈二红枪使得也有几分样子。他在阁中一向倍受呵护,不管大小阵仗,燕凌云都不让他出头,因此江湖上少有人知,可是在阁中地位却是极其尊荣,要说是二号阁主也不为过。”说到这儿眼光下落,向丈夫瞥去一眼,露出自得之态道:“可惜人心不正天理正,我家小哀处处当牛作马打头阵,落下了‘长孙无敌’的称号,阁中不管是新人老人,跟着他东征西讨都打出了感情,燕凌云想扶姬野平上位,连他徒弟龙波树也不好张嘴支持。更可笑的是,平哥儿自己也没这个底气。燕凌云瞧见自己一手创出来的聚豪阁居然没人听自己的,便气得撒手而去了。”
常思豪寻思:“敢情燕氏父子的日子过得都不大顺心。一个闲游是为伤情,一个离开是为赌气,然而伤情的,情犹可怜,赌气的,倒是有点自作自受。”
长孙笑迟背靠藤椅,移目窗外,淡然道:“野平兄弟当年对我多有支持,思来让人好生感慨。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争竞这些做什么。”水颜香道:“事实摆在那里,怎又怪我数落?你呀,该争的不争,不该让的乱让,天生就是吃亏的命。”长孙笑迟微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若不放下一切,又怎能抓得住你的手呢?”水颜香侧目道:“哟,我的手有什么好抓的?天天洗菜做饭,指头都粗了。”长孙笑迟笑道:“有吗?”拉过她的手轻轻摩挲:“经常磨磨就好了。”水颜香嗔道:“哟,你当我是铜人、铁人么?越磨越细,越磨越光?我就是铜人铁人,也是硬给别人看的,这一颗心还不是为了你?”长孙笑迟笑道:“是是是,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水颜香道:“豆腐有棱有角,也挺硬的。”长孙笑迟道:“你姓水,所以是水豆腐,怎么会硬呢?”水颜香扑哧儿一声笑出来:“你呀,就是这张嘴好。”
常思豪觉得耳根子发热,嗓子发干,发出几声轻咳,等二人笑着放开了手,这才一脸困惑地问道:“可是,这里面却有些矛盾,游老剑客既然不同意造反,为何还要让江晚加入聚豪阁?”
长孙笑迟道:“聚豪阁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处处需要用人,燕老剑客请不动游老,就想要他身边那几个徒弟。游老也是情面难却。当面叫出徒弟商量,看谁愿意出这个头,任凭自愿,他不拦阻。楚原、胡风、何夕都遵师命不愿离开,倒是江晚,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他来到聚豪阁后,一来受到环境的影响,二来也是亲眼看到了民间的惨状,因此心理有了转变。那时的我也是血气方刚,时常激励大家要趁年青建立一番功业,使得他在潜移默化中与游老剑客的思想渐渐脱离,靠拢过来,成为了我身边最得力的干将。唉……”说到这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窗外,雨滴哗然落下,将风景中的绿意皴点得更加艳丽深沉。这画面不由得让常思豪忆起那夜在无定河畔、江晚听游胜闲讲话时那泪涌眶边的样子,这才明白了他表情中愧疚与歉仄的含义,同时也理解了长孙笑迟此刻这声叹息中的意味。当初江晚既然跟上了他的脚步,也就必然伤了师父的心。没想到一向尊崇有嘉的阁主却走上了另一条路,完全相反的一条路。在江晚眼中,长孙笑迟作出的不仅仅是对他们这些追随者个人的背叛,更是对整个这份事业、理想的背叛。然而,长孙笑迟选择离开,又岂是无因?一方面是横刀难断的血脉,一方面是养育自己的恩人,这个“背叛者”内心的苦衷,只怕也如此刻窗外这清冷的春雨般绵绵不尽、难以诉说罢?
过了良久,他这才收转了神思,开口道:“如此说来,游老剑客出山,目的并不是代你掌舵,相反的,也许他会阻止这一切,让聚豪阁掩旗息鼓,不再挑起内战?”
长孙笑迟点头。水颜香却道:“世事难言,燕凌云既然也已重新现身,结局如何,又有谁能预料呢?”
常思豪沉默片刻,再度向长孙笑迟望去:“我知道有些话我不该说,可是你要知道,聚豪阁和古田军十几万的力量就像一把刀,现如今就在游、燕二位老人家的手里掌握着,这一刀不管砍到哪都是血流成河,弄不好还要国破家亡。你做阁主多年,三君四帝、八大人雄都是跟你在战场上杀出来的老部下,别人的话他们不听,你的话,他们一定听。只要有你在,和游老剑客联起手来,就算劝不住燕老剑客,也能控制住力量,使局面不致于太糟。”
长孙笑迟道:“沈绿能轻身而出到京师救人,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野平兄弟已经继任了阁主。我又何必回去让大家都尴尬?至于造反起义,你也不必担心。燕老剑客也是审慎之人,没有把握,未必就会行动。况且我那三弟载垕聪明过人,加上手下有徐阁老、张阁老、谭纶、戚继光这一班文臣武将在,纵然有事,也必然压制得住。”
常思豪还要往下再说,长孙笑迟扭开了脸去,缓缓道:“兄弟,我从出生开始便背负上了很多人的仇恨,也背负上了很多人的期望。这些东西曾是我前进路上的干粮,也曾是我格避锋芒的护盾,我一度以为它们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它们在人间给了我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后来才知大错特错。我虽然还年轻,却已经够累,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按自己的想法走完生命的余程。”
这几句话说来平淡,却令常思豪心头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深重,以致于虽无相同的经历,却仍隐约体会到了那种命运无法按意志去引导左右的同感,一时无言以对。这时长孙笑迟复又展颜一笑:“还是别谈这些了。寡酒难饮,小香,你来为我兄弟二人弹奏一曲如何?”
“好啊。”水颜香搁下酒杯,到墙边面对琵琶,手探出一半,回头笑道:“不过,‘夫君豪饮妻卖唱’,可有些不成话呢。”长孙笑迟大笑:“好,夫唱妇随,妇唱夫随,咱们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