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3246 字 2023-05-08

“‘坚’是甚么?”

“就是很硬的意思。”易情说,“像咱们夜里睡的那块床板一样。”

乌鸦的羽翅拂过后面的几个字,易情跟着它读了出来:“坚,心,如,金,石。‘坚心如金石’。”乌鸦听了,疑惑道:“人的心也是硬的么?硬得和咱们昨夜里睡的床板一样?还是和我先前吃掉的那块饼儿一样?”

易情说:“不对,人的心是软的,易生情愫,一戳便会流血,所以才要硬起来。但大抵没人能做得到。”

“没人能做得到的事儿,为何要写在书上?”

叫化子少年将书封翻给乌鸦看,封皮上书着“朝歌神仙传”几个字,“傻鸟,因为这是写神仙的书。神仙和人不同,只有心肠硬得和铁似的,才做得神仙。”

三足乌看着他哗哗地翻着书页,一张张神仙、灵物的画像在书里浮现,有高髻束袖的神女,有捣长生药的蟾蛛玉兔,亦有腰配银鎏金剑、手执铁索的神将,仙官们腰悬枣木职牒,灵光氲然。乌鸦忽而伸头一啄,鸟喙落在了绘着神将的书页上。

“这是灵鬼官!”三足乌叫道,“你认得么?他们是天廷里斩妖除魔的神将,你颈上的缚魔链便是他们铸成的!他们手里的降妖剑会追逐妖鬼魂心,直至将鬼怪劈成两段。你是不是犯了甚么事,才被他们捉住,在脖上套了那铁链?”

易情凝神望着那神将的墨画,他们魁梧奇伟,英姿勃发,一身明光甲像凝收了九天日月的神辉。沉默良久,他缓缓摇头:“打照面的时候少。”

“你竟还见过他们!见过灵鬼官的,不是天尊老祖一流,便是穷凶恶极的妖鬼…”乌鸦说道一半,忽而想通了似的,嘎嘎大笑,“我明白啦,定是你小子中了奸计!是不是有人拿缚魔链围成一圈,里头放上了你最爱吃的大鸡腿,你这馋嘴厮儿屁颠屁颠地入了去,结果被套住了脖颈?”

“你这蠢八哥,净会胡说八道。总之,你知道我是个顶厉害的神仙就对了。”易情也不答三足乌的话,笑嘻嘻地伸手抓住它脖颈,得意洋洋地道,“我告诉你,我要是回到天坛山无为观里,准是光耀那儿的门楣,能做个教观中子弟都俯首帖耳的厉害祖师爷!”

三足乌斜睨着他,显是不信。这小子从头到脚都和泥猴儿似的,若是真能回原来的道观里受千人景仰,为何还会流落在马屯街头,吃和石头一样硬的干饼?

少年叫化子洋洋自得地拍着胸脯,道:“总之,哪怕是过了许多年,凡世里也不曾出过一个像我这般厉害的人。你若是如今问一问仍在无为观里的我师父与其余弟子,他们准会说,天坛山最出类拔萃的门生…仍是我,首徒文易情!”

话音未落,书架前忽而传来一声高喝:

“要论天坛山无为观如今最厉害的弟子当属祝阴!”

易情噎住了。

方才那副忘乎所以的模样似是倏地从他面上擦去,三足乌在他头上憋着笑,肚皮鼓得发颤。易情沉默半晌,黑着脸,从木架子后探出头来,窥探着书肆内的光景。

一伙儿平冠黄帔的修士正倚着木架闲谈。他们翻着道典,也不细阅书册,只七嘴八舌地说些闲话,蚊蝇似的嗡嗡作响,方才那话便是其中一位宽面修士道出的。听了那宽面修士的话,有人却不屑道:

“祝阴?这是哪号人物,不曾听过!”

躲在书架后的易情忿忿地点头。这是哪儿来的人物,竟抢了他的风头?他离开无为观不过数年,在观中时不曾听得这人名号。他可是朝歌里第一号升天的人,铸成过神迹,是个能顶天立地的好汉,怎还会有同门能盖在他上头?

宽面修士满面愁容,驳他道:“那是个新收的徒弟,在入门比试时连败千人,天资聪颖得过分,着实同个妖魔一般!名儿是古怪了些,但确是人如其名,阴险十分……”

易情心头忽地一动。

另一人道,“这人我倒是听过名头!去年咱乡里有人去天坛山,说把着山门的便是这祝劳什子玩意儿,是个瞎子,平日里笑眯眯的,可人了。可那小子出手疾风迅雷似的,谁也瞧不清他究竟用了甚么宝术!”

想不到自家门派里竟出了这等人物。易情暗忖,目光游向在木架上的画帖。那上面绘着仙门各杰,人人着莲花冠,云霞衣,光华四溢。一张张蚴虬的墨字之间,其中一面画帖下正恰书着“祝阴”二字。

易情好奇地举头望去,只见那画帖上画的是个红衣大汉,背宽如虎,腰壮似熊,满面虬须,咧开一口苞谷似的白牙发笑。

易情看得默然无言,这厮看上去不怎么阴险,倒是十分粗野,像是能一口吞下十只烧鸡。这就是他的师弟?比他还要厉害的无为观后人?

在书架子后蹲了一会儿,修士们开始闲散地漫谈。易情起身,顺手将木架上的神仙传塞进怀里,还偷往麻衫子里塞了本《神异经》。他大摇大摆地顶着三足乌踅出门,又听得聚拢在肆中的修士们吁声叹气:

“唉,那祝劳什子玩意儿神力惊人,只消动一根小指头,便能教人按在地上如狗似的啃泥。有他把着山门,咱们这辈子怎入得去天坛山?咱们这些散士,这辈子还能寻个地投身么?”

这世间天广地阔,却难有容身之所。众修士徐徐地叹气,息声此起彼伏,仿佛撼得地砖嗡嗡震鸣。

一片沮颓声中,有人哭丧着脸道:“其实,修道不成也没甚么。俺家里还有五亩田,俺回去锄地,养些猪羊,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话方说完,便被旁人伸手狠狠敲了脑袋一记。众人对他骂骂咧咧,大抵是责他心志不坚,不思进取。那几位修士闲谈了些时候,便又拾捡起行囊出了书肆,往熙攘的街巷里去了,临行前买了几张“祝阴”的画帖儿,又取了几卷道符书,看来是急着要赶上天坛山的入门比试。

待他们走出了些路,易情才慢悠悠地晃出书堂。天是一片明媚的霁青,像一块新裁的布帕子,白云是在上头绣着的花绦。

数年前,他离开天坛山时,山里也飘着似这般的一团团的白云。那时天坛山上云缭雾绕,烟霭纷纷,下山的泥径蛇一样地蜿蜒入一片茫白中。无为观地界狭小,连山门都不曾有,只有间孤伶伶的荆梁屋矗在凄风苦雨里。年迈的微言山人坐在石阶上远眺着他一步步离去,易情回头,望见老头儿拄着灵寿木杖节向自己摇手,摇曳的翠荫里,那苍老的身躯躬着,已化作胡麻点大小。老人颤颤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