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403 字 2023-05-08

“忘恩弟子文易情,在此诚心叩见师父!”

他高声喊道,朱红的实榻门却无半分动静。易情又叩了几回首,每叩一回便求饶一次。可直至额前红肿发疼,西崖洞里依然冷寂。

易情跪着蜷身,惴惴不安地想:是不是师父真生了他的气,从此不愿再见他一面?

他并无高堂,自小便是黎阳县里的乞儿,是师父将他从街头秽污之处捡回,将野狗似的他抚育成人。师父替他裁布缝衣,教他念书写字,带他去街头看人弄丸投剑、耍百戏。他从师父那儿学到了人间百态,可师父却像一块难化的顽冰,清丽的面上从来无甚表情。

那时易情年纪尚小,会时常跑到她书斋窗下,攀着窗棂往里头丢捉来的蝈蝈、扮鬼脸,她正在翻阅道藏,从案上信手拈起茶杯,将热茶泼了他满头满脸。易情不服气,乘机跑入她卧房中,拿墨汁将衣桁上的雪衣染得漆黑,师父便倒提着他,将他脑袋浸在乾坤袋套里,要袋里锁着的几只算袋鱼围着他喷黑水。

易情对她既爱且惧,将她奉作神明仙子,可她肃冷无情,兴许只将易情当作一块在街旁随手捡来的石子。

十年前,师父便已入天坛山深处闭关学道,而他却猝然离观,未得与她再见一面。

先前听祝阴如此一说,易情心里却涌起一股复杂思绪:真是稀奇,如师父那般冷心冷面的人,竟也会为自己离观而艴然不悦么?

易情静跪了许久,额头静静地抵在坚实的岩地上。三足乌从他的襟领里费劲地钻出来,在他头顶飞旋了几圈,哑声叫道:

“你在这儿跪甚么呀,浑小子?”

“我在叩见师父。”易情垂着头,轻声道,“十年前,我擅离门中,惹得师父火恼。我现在跪在此处,等着她回心转意,从西崖洞里出来。”

三足乌奇道:“那肥得流油的胖老头儿不是你师父么?你究竟有几个师父?”

“你说的是微言道人么?”易情道,“他是吃闲饭的。”

“那眼皮耷拉、成日睡不醒的小子呢?”三足乌似是还不大认得全观里人物,好奇地发问。

“你说的是迷阵子么?他是睡大觉的。”

“那着一身红衣,成日里阴险坏笑的小子呢?”

易情道:“噢,你说的是祝阴罢。他…他……他是来服侍咱们在观里吃闲饭、睡大觉的。”

三足乌高声叫道:“呸,你净说瞎话!咱们不是他祖宗,他才是咱们祖宗!”说着,便忽地扑飞入易情的怀里,扬起鸟臀|眼泪汪汪地给易情瞧,“你留我在茅屋里睡觉的那几日,你那阴险师弟将我捉了去,串在竹片子上烤!”

经它这么一叫,易情隐约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后厨边偶逢在槐树下生火的祝阴。那时祝阴确是面上噙笑,在火堆中翻来覆去地炙烤着某物,火光间焦香四溢。他走得匆忙,没发觉被穿在竹条上灼烤的竟是三足乌。

“兴许是你生得秀色可餐,他对你觊觎已久,要折你一只无用的腿儿来吃…”易情幸灾乐祸地笑道。

乌鸦叫道:“要不是老子是金乌,早身经火淬,现时便该被烤得外焦里嫩啦!”它可怜兮兮地拿羽翅拂着臀毛,“你瞧这儿,都烤黑了。”

易情看了看,他觉得三足乌浑身上下都黑。

“老子好心告诉你,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三足乌伸喙,揪起他的前襟,“他心眼坏透了,你得离他远点。凡他所言,半个字都不能信!甭管你那不见踪影的师父啦,咱们得跑离天坛山,离那姓祝的小子越远越好!”

“嘘,嘘。”易情挥手,出声撵它。“我在师父门前跪着呢,别打扰我。”

“你不信我!”三足乌尖叫。

易情瞪它:“我若信了你,你能如咱俩初见时许诺的那般,带我飞升入天廷么?”

三足乌忿忿地飞走了,它知道易情一心挂记着那十年不曾谋面的师父,早将其余事儿抛诸九霄云外。

烈日高悬,暑气蒸腾,四野笼罩于炫目白光之间。易情在西崖门前跪了十日,跪得唇焦舌燥,头昏目眩。

西崖门纹丝不动,他师父未从门中出来。

易情被日光灼得浑身火烧似的发烫,扑到滚热的实榻门前,拍着铜环一声叠一声地大叫:“师父,易情回来了,您就原谅他不辞而别之过,见上他一面罢!”

他喊得嗓子干裂,满口血腥味,却未得回音。

微言道人偶尔上西崖来寻些可烹炼的金石,见他蓬头垢面地在溪河边大口啜饮甘美山水,活像只从阴曹里爬出偷生的恶鬼,便大惊失色,问他缘由。

易情诚实以告,并问他道:“道人,师父真是对我动了怒气,不愿见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