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坚抱着字册走过来,在他对面的石墩上坐下,神色阴暗。
“甚么时候去除游光鬼?”他问。
“你等不及了?”小泥巴随口答道,“我这不是在随着师父练剑么?磨刀不误砍柴工。剑法越纯熟,杀鬼越利索。”
“是你师父等不及了。”文坚冷冷道,“你没看出来么?她口唇青紫,面白若纸,内气在身中行不过一候,脾藏盈满百味五辛,已然油尽灯枯。而你自欺欺人,将天廷职责全抛却脑后,只想在此陪她蹉跎年岁。”
这话如一枚长针,刺痛小泥巴柔软的内里。他颤着身子,缓缓站起。
“你在说甚么话?师父她还活得好好的,仍在手把手地教我剑法!”
“莫蒙骗自己了。其实你心知肚明的,你师父活不长了。”
文坚冷酷地道。
“易情,你留在此处究竟有何意义?与凡人共处愈久,天廷的责罚便愈重。何况,就在你久居山林之时,游光鬼尚在为祸世间。”
小泥巴自然知晓他所言不假。可愈是真话,愈能揭开人心上血淋淋的疮疤。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文坚前襟,吼道:
“你扯谎!师父她身子尚还康健,外头也无游光鬼的消息,更何况,福神大人也未催促咱们,他宽宥咱们在人间多居留一会儿!”
然而文坚的目光却很悲哀。他从袖里取出一张鱼胶纸,这是神仙们的信纸,将其置于香柱下,香灰便会簌簌落下,留下文字。而如今,那纸上以香灰排布着几字,“游光鬼出,速除。”之后落着福神钤印。
文坚道:“福神大人来过几回信,只是被我截了下来,没告诉你。先前我想着,让你多和师父聚聚,倒也挺好。可如今你溺于梦中,是时候醒来了。”
小泥巴颤抖不已。
他何尝不知师父身中只余秽滓,性命危浅。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
“你扯谎……”他有气无力地道。
“不,你心里明镜似的。无为观殿堂破败,荒草萋萋。你早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间,小泥巴发狂似的抡圆了拳,狠狠往文坚脸上砸去!文坚面上当即红了一片,肿得似馒头。“你在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你这没娘养的乞玩意儿!你是在嫉恨我同师父热昵。不许你说无为观与师父的坏话!”
文坚避着他如雨的拳头,抿口不言。微言道人恰来此处拾整些炼二十四神净丹的药草,却见他俩在井旁厮打,当即变了脸色,拖着滚圆身躯上前道,“莫打了,莫打了!”
然而小泥巴却红了眼,对文坚拳打脚踢。微言道人卡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这时,小泥巴出拳时不慎碰跌了一旁的水桶。水流了一地,水花飞溅上斋堂门柱,溅到了微言道人身上。
陡然间,微言道人发出尖利的惨叫!
小泥巴呆住了。那惨叫挠着耳鼓,撕心裂肺,让他心惊胆寒。微言道人的身躯忽干瘪下去,没了人形,不一时便变作一张沾水纸片,飘飘悠悠地落进水洼里,墨迹流泻,淌入地里。
而沾了水的斋堂门柱亦开始扭曲,墨色像惊惶的鱼儿一般游开。静雅的堂房化作断壁残垣,留下一张被沾湿的幻法符。
顷刻间,无为观不复存在,荒苔遍地,人迹芜没。
他们正身处于接天长草中,夜枭惨然鸣叫,风紧紧地在林中穿梭,如一迭声的太息。月牙儿投下凄冷的光,宛若一地银霜。
“我的宝术也是墨术,所以我知他不是活人。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文坚抹着脸,慢慢站起,神色比月色更为清冷,对震惊不已的小泥巴道。
“醒醒罢,易情。人间已过了数百年了。”
第四十八章 弱羽可凭天
穿过离离杂草,行过断石残栏,月光像雪,洒满两个人的肩头。无为观灵官殿已然敝败,石柱折倒,荷叶宝瓶破碎,廊庑被枯枝遮掩。夜风在临水亭榭中盘桓,在荒凉的殿阁间巡游。
走到水塘边,一个人影正坐在灵璧石旁,平冠黄帔,白发苍颜,形容枯槁。
那是迷阵子,他揭下了身上贴着的幻法符,变回了原本须发皆白的模样。如今的他不再年轻,不过是一个随着无为观朽烂的老头儿。影子伶仃着,像一杆枯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