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蓦地住了嘴。
成南的表情却很平淡,仿佛刚才那话不过是随口之语,抬头见裴缜一直盯着他,还奇怪地问了句:“怎么了?”
裴缜抿了抿唇,视线再落到成南手里拿着的碗上,那些黑色裂纹瞬时变得扎眼起来。他想起初次见面时小叫花子的眼泪,心里突然不知什么滋味。
“你别难过。”他低低地说。
成南“嗯?”了一声,没太听明白他这突然的一句,两人对着看了半晌,裴缜脸上的表情愈发愧疚,成南这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他收回自己的碗,扯起衣角擦净上面的水渍,嘴唇很乖地弯了弯,说:“没难过。”
或许曾经也难过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崔瘸子是四年前的秋天死的,说不准是什么病,或许是因为头前淋了一场雨,或许是某一个夜里受了寒,也或许是多年累积下的沉疴旧疾,他们没有钱去医馆里看,能去崔瘸子也不去。
他只是咳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直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站不起来了他就靠墙闭眼坐着,安静地等成南要饭回来。成南每天要到的东西都很少,他一口也不吃,全都端回来,崔瘸子也不吃其他乞丐分来的东西,只吃成南要来的饭,可即便是那么少的东西他也吃不完,剩下的成南再一口口吃掉。
崔瘸子说话都费劲,却扯着嘴角笑着跟其他乞丐炫耀,说我们阿南现在都可以养着爷爷了。
成南不说话,等夜里别的乞丐都睡着了,他搬动崔瘸子的胳膊,把自己的脑袋靠进他的臂弯里,小声地允诺说:“爷爷,我今天比昨天多要到半个馍馍,明天肯定能要到更多,能一直一直养着你。”
崔瘸子闭着眼笑,干枯的手一下一下地摸着成南的脑袋,许久之后才说:“不用啦。”
安静的夜色中,他的声音也显得轻,平平稳稳的没什么害怕或遗憾:“爷爷老了,人老了就得死,这是应该的事,阿南别害怕,你就想着爷爷是去享福了,到地底下每天都能吃个大鸡腿。”
他说着笑起来,没两声又变成了闷闷的咳,缓过来之后又继续笑:“阎王爷小气,不让爷爷带个小油瓶,一顿俩鸡腿他可舍不得,所以阿南还得活着,慢慢儿长大。”
成南的头埋在他的怀里,搂紧了他的腰不吭声,像是睡着了,只是眼泪将崔瘸子的胸口湿得温热热的。
后来崔瘸子就连话也不能说了。
余不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女子,说是医馆里老郎中的女儿,他们踩着熹微的晨光匆匆走进庙里时,崔瘸子已经没剩了几口气。
女子走近给他检查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她医术算不得精通,只是在家偶尔给父亲打打下手,却也能看出眼前的人已是药石罔效。
其实也用不着她,谁都能看出来这老乞丐的一生已经走到末尾。
崔瘸子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微的笑,仿佛真的是要去享福。
余不行看着他,忽然也哈哈笑起来,笑声荡在闷窒的破庙里,显得有点怪。余不行不在意,而是蹲下身来拍了拍崔瘸子的肩头,说:“老崔不地道啊,自个先跑去地底下过好日子去了。”
说着他一把将旁边的成南拽过来捞进怀里,胡乱地擦了两下他脸上的眼泪,声音松快:“看把我们阿团给气的,都掉金豆豆了。谁知道阎王爷做的肉放不放盐,说不准难吃死了,咱还是在地上要饭吧,至少酸辣咸甜有滋有味。”
李老三听不惯他的话,立马反唇相驳:“人家阎王爷做肉怎么就不放盐了,你咋知道那啥滋味……”
在他们的一言一语中,崔瘸子的死就这样落了局。成南没有法子去改变人的生或死,只能顺着他们的话想崔瘸子真的去享了福,这样一来,就没那么难过了,至少不像最初时一想起就要掉眼泪。
从前每天都要喊上好多遍的“爷爷”二字没了用处,他只偶尔在心里喊一喊,很快便习惯了一个人出门、要饭、走夜路。他看着树顶上的叶、霖河里的水、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一天又一天,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崔瘸子的死渐渐淡成了很久远的一点痕迹。
成南擦好了碗,抬头看了看天色,远处的红云里面已经掺上了青黑,他跟裴缜说:“我要回去了。”
裴缜点了点头,这回竟是没像之前那样缠着成南要他再多留一会儿。成南试探地迈出步子,走了很远之后又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发现裴缜还原模原样地站在河边上,没有要来追他的样子,这才安下心来转头朝庙的方向走了。
裴缜在河边站了老大一会儿,才转身朝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子走过去。他每天傍晚回府的时候都会给裴谨买些小玩意儿带回去,这天也不例外,然而糖葫芦拿进手里,他忽然有些懊恼地想起来,自己今天勾起了小叫花子的伤心事,却忘了给他买一串糖葫芦哄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