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成南坐在旁边的地上,小声地叫他。
成南是方才就在这里了,还是刚进来的,裴缜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放下手,坐起身来。成南伸手过来想扶他,到一半又缩回去,每个动作都透露着极度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觑着裴缜的神色。
然而裴缜并没有什么神色,昏迷前的疯狂似是一觉之后全部淡去,他表现得异常冷静,只有苍白的唇与憔悴的脸昭示出些大火遗留的冲击,从昨夜到现在,他始终未掉一滴眼泪,没有发出一声嘶喊,他似乎平静地接受了现实,黑墨般的眼睛看向成南,问他:“火灭了吗?”
成南点头。
片刻的沉默后,裴缜才又开口:“我爹他们呢?”
“官府也派了人过去,火灭后他们把人找出来,抬到了府衙里,听说去请了元华山的人来做法事,下午到了就……”成南说不出“下葬”二字,但他知道裴缜能听懂,心里难受得像是有刀在割。
避着人将裴缜背来这里后,成南仍是心惊肉跳,他放不下裴府,自个偷偷出去探听消息,但又忧心着昏迷的裴缜,不敢在外面多待,过上一会儿就回来看看,然后再出去。就这样折腾好几趟,天渐渐亮了,那场大火也差不多尘埃落定,成南拖着酸软的腿坐在裴缜旁边,心里比先前更觉得害怕,他怕裴缜不醒过来,更怕他醒过来,怕自己要开口告诉他这些惨烈的事情,可当裴缜开口问了,他还是没有丝毫隐瞒地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他疼得要命,但知道沉默的裴缜比他更痛不欲生,可是能怎么办呢?成南从小就不停地在经历这样的事,然而无论长到多少岁也找不到答案。
许久之后,裴缜说:“我要去看看。”
成南说:“好。”
他从旁边拿出一个破斗笠,戴在裴缜头上,挡住了他半张脸。裴缜抬头看他,这双眼睛成南看过很多次,惊喜的、狡黠的、生气的,总是鲜活得像是河底被水浸润了很多年的黑石子,此时却只剩了暗沉沉的黑。
他向裴缜解释:“我方才在外面遇到不行哥,他说霖川昨天夜里来了一些奇怪的人,让我们小心点。”
成南碰到余不行是个意外,谁知道他昨晚也没回庙里,找了个旮旯窝着。见到成南余不行松了口气,将他全身打量一遍,没发现什么伤才将人松开,然而神色仍不轻松,问成南:“裴少爷跟你在一块吗?”
成南下意识地摇头,也不知为什么就跟余不行说了谎:“没有。”
余不行看着他,也没往下继续问,自顾自地说道:“昨晚我在春槐街,看到一些陌生的人,打扮得很奇怪,还都带着武器,以前从未在霖川见过,这场大火说不准与他们有关,如果裴缜昨晚没在火里,让他小心一些,最好别露面。”
成南听得心突突直跳,余不行的话让他想起来一件事,余不行瞥他一眼,显然也想到了,压低声音道:“三年前沈家怎么灭门的,他们这些有权势的,手段多的是咱想不到。”
沈家是霖川城中能与杨家分庭抗礼的大户,然后也是一场大火,二十九口人尽数而亡。城中不少传言直指杨家,官府也派人查过,拘了杨家几个人去审,没几天又将人放了,最后定案说是沈府的下人疏漏,没看好灯盏导致烧着床帐,再加上前一夜刚办了宴席,全家人酒后睡意深沉,才导致了这场灭门惨剧。官府既是定了案,中间有没有什么冤屈错漏不合理便都不重要了,二十九条人命就这样消弭在无声无息中。
沈府如是,那裴府呢?裴铭书的身份比之沈老爷更加显赫,多的是想要他死的人,怎会无缘无故起这样大的一场火,怎会当时全府上下无一人逃出生天,怎会正巧有一群陌生的人悄然而来悄然而走……成南不敢继续想下去,即便想下去他也得不出答案,裴府所历的人与事,相较于沈府而言离他更远更远,他连昌阗都未曾听过,又如何能得知那从京城蔓延而来的云谲波诡?
他能做的只是将自己打听到的一切尽数告诉裴缜,由他来决定,然后说“好”,陪着他一起去做,心惊胆战,义无反顾。
第34章 红阳如血
元华山的和尚在午后进了霖川城,直奔府衙而去,不久里面便传出喃喃念经声,伴着寺庙里缭绕经年的香火味越过墙头,蔓至墙外站着的裴缜身周。破旧的斗笠将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一个沉默而晦暗的人影,久久地站在那里,似乎要和身后灰色的高墙融为一体。
成南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根白麻布条,他扯起裴缜的胳膊,将其中一根系在了裴缜的手臂上,另一根则系在了他自己手臂上。裴缜一言不发地任由他动作,在成南的力道离开后,视线才慢慢落到那条翻飞的麻布上。这天的裴缜每个动作都显得格外迟缓,站能站很久,看也是很久,一动也不动,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象征着离别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