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南挨着他的肩,伸手摸索过去,抓住了裴缜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手,本是亲密的动作,此时做来却不含一丝暧昧与羞惭,他在霖川城炽烈的阳光下,用力握着裴缜的手,陪他一起沉默地站立,听墙内传出的阵阵佛音。
酉时三刻,府衙里的诵经声悠然而止,香火气很快也被风吹散了,府衙那两扇厚重的大门轰然打开,一行衙役打扮的人抬着棺木鱼贯而出,大门外等着看热闹的人群蜂拥挤上前去,被打头的官差呵斥开,一行队伍如同劈入黑色水面的一尾鱼,分开人浪又阻不住他们在身后重新聚拢,只好一起向着远处半落的残阳而去。
这是一场特别的送葬,仅有的哭声来自一个被挤倒在地委屈不已的孩子,其他大多数人都只是好奇地引颈而望。霖川城里的人对裴家并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在去年冬日突然到来住进了城中那座多年无人的老宅,当家的主人曾是京城里声名显赫的大官,若是家中有年岁很长的老人,才有几分可能听到几十年前霖川城里那个书香裴家的旧事。但那都太古远了,人们更关心昨夜那场埋葬了整个裴府的大火,唏嘘于世事无常,不过也仅此罢了。
送葬的队伍一路出了城,后面跟着的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越往郊外走,人越是稀零,到最后就只剩了裴缜和成南两个。
队尾押送的官差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不耐烦地举起刀鞘指向裴缜,呵斥他们离开:“跟跟跟!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回去!”
裴缜似是根本没听到,停也不停地越过举在半空中的刀径直朝前走去,成南紧紧跟着他,那官差被二人忽视得彻底,惊愕一瞬后随即恼起来,转身一脚恶狠狠地踹向走在后面的成南的膝弯,啐道:“臭叫花子。”
他向前快追两步,本想原模原样地也给裴缜一脚,但脚抬了半寸,视线落在少年灰色的背影上,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打了个颤,虚张声势地又骂了两句,重新回到队伍里。
成南没被那一脚阻住脚步,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快速跟上裴缜与他一起往前走。
他们一直走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天边红云从一大片淡成微弱的几丝,脚下被映红得如同铺血的路也渐渐变为沉沉的暗色,打头的人终于作了个停的手势,原本沉默跟在棺木周围的和尚又齐声诵起经来,喃喃佛语在新起的夜色中显得悲悯又诡异。
成南看着他们在原本的十多处坟茔旁掘出新的黄土,深色的棺木被放进坑里,很快便被掩埋,那一铁锹一铁锹的土似是也盖在了成南心上,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掐入掌心,虽是知道死后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对许多人已是难得,但那些是裴缜的家人,是他曾觉得高不可攀的富贵门楣,此时却也只有古老的黄土几抔,新生的月色几许,他不知道如何去描述自己的感受,只是鼻间酸涩难当,连看都不敢看旁边的裴缜一眼。
月下立起三座新的坟茔,官差们收好工具,沿着来时的路原样回去,和尚们走得慢些,转身时看了裴缜与成南一眼,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道说“节哀”,也不知是将他们当成了什么人。
周围很快寂静下来,夜色从四围的山野流淌而至,不知沉默地站了多久后,裴缜俯身捡起脚边上被遗落的一把铁锹,慢慢走到最前方的土坟前。他的嘴角紧紧抿着,月色下如玉石般冷硬,他低头盯着眼前的坟看了片刻,而后忽然用力,将铁锹头深深嵌进了新拢起的土里。
周围静寂得如同万物皆死了般,只有铁锹插进土中不停将它们翻开的声响,成南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没有开口阻止。
头上的斗笠因为剧烈的动作掉在地上,裴缜汗湿的脸裸露在月光之下,几缕头发散下来贴在额侧,引不起丝毫注意,裴缜只专注于面前被掘开大半的新坟,明明做的是这般大不敬之事,他却坚定决绝得如同要伸手去抓最后一根稻草。
哐啷一声,铁锹被扔在地上,裴缜跪下去,伸手拂去棺顶上沾染的泥,他的手背上绷着条条青筋,却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掀开了未曾钉死的棺木。
成南的脚凝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他不知道裴缜看见了什么,只看到他愣愣地盯了那棺木里面许久,而后向后瘫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手心里。他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将这夜沉默了过去,在黎明将至时,裴缜放下手,慢慢挺起塌了一夜的肩膀,拄着铁锹站了起来。
仅仅一晚上过去,他看起来还是裴缜,却又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沉默不语地将棺木盖回去,重新用土将它掩埋在地底,铁锹一下下夯在上面,一个新的坟茔再次耸起在林间。最后一下之后,裴缜将铁锹扔下,盯着面前的坟看了片刻,而后俯身将脸贴在坟顶的黄土之上,闭着眼睛停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