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相依给了两天来都手足无措的成南一个新的提示。破旧的屋舍中,他将裴缜的上半身抱在自己的怀里,坐累了就挨着裴缜躺下,像以前两人睡觉时那般紧紧靠在一起,手臂用力地搂住裴缜的身体。他的身量不如裴缜高大,却尽自己的所有力量希望能给予裴缜一点微末的安慰。
对这一切裴缜并不抗拒,也不曾作出任何回应,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中变得没了意义,太阳升起,又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落入西山,直至深夜,这样的沉寂才被遽然打破。
青楼酒肆放浪够了的醉汉三三两两在街上游荡,深夜的寂静被他们醉酒后不加节制的喝声骂语搅乱,传至这破旧的屋舍中,渐近又远去。
成南没有睡着,他看着黑暗中裴缜的轮廓,正在脑中胡乱地想,这些醉汉半夜还在街上晃悠,但他们终归是知道要回哪里去的,不像他和裴缜,似乎往哪里走都是漆黑一片。
这时屋外街上又走来几个人,喊着带醉意的曲儿,本是过了便去的,但也不知谁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其余几人大笑着粗言粗语揶揄几句,顺势都靠墙瘫坐在了路边上。
天南海北地唠了会儿后,一人突然道:“前几日你们有没有看到那场火?嚯,那可真是大,让我都以为自己还在聚香院,是床顶上的红帐子掉下来遮住眼了呢!”
随即便是一阵大笑。
成南看到裴缜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不过,”另一人道,“这裴家也是真的惨,十几口人啊,听说好些都烧得根本看不出谁是谁了,也不知究竟是得罪了谁。”
“呸!”原先说话的那人唾道,“惨个屁!说什么京城的大官,谁知道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才遭这样的报应,不然为啥不是别人家,偏烧他——”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一拳头轰然打断,谁也没看清眼前的少年是从哪里跳出来的,那人只觉得太阳穴处一股重击,随后便被巨大的力道掀飞出去,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带着千钧力道的拳头便重锤般狠狠落下,仓促之间他只能伸出两只手臂去挡,然而在狂暴的力量面前毫无用处,交叉的手臂缝隙中,他惊恐地看见了那个将他压在身下的少年,月光悬在他的头顶,照亮他冰冷的眸子和溅了血的脸,如同索命的修罗。
那人终于痛呼哭嚎起来,企图哀告求饶,然而裴缜置若罔闻,一拳接着一拳狠狠地楔下去,鲜血落在地上,也溅到他的身上与脸上,但他毫无所觉,只一心一意要取了身下那人的性命。
剧烈的挣扎变得微弱又至没有,裴缜终于粗喘着停下手,旁边另两人似是被吓呆了,愣愣地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直到裴缜抬头,才见鬼般惊骇地叫起来,踉跄地逃跑。
裴缜的手仍狠狠扼着身下人的脖颈,那人满头满脸的血,已是昏厥过去,裴缜面色冰冷,眼中却是极致愤怒的狂乱,手背上全是因为过度用力而迸起的青筋。
他再不松手那人便要被掐死,成南终于忍不住上前,想要掰开裴缜的手,然而裴缜狂怒之下的力道何其骇人,成南根本无法撼动,低声唤他道:“裴缜,松手,不然他就死了。”
“死了又如何?”裴缜缓慢地开口,字字带着冰冷的仇恨,“他不该死吗?”
成南有些愕然地抬起头,裴缜的视线不躲不闪,亦直直地盯着成南,月光铺下一层冷白的纱,盖在他身上如同灵堂之上的重重麻孝。
他负着血海深仇,和着滔天的恨,向着成南厉声质问:“我的家人做错了什么,我妹妹害过谁,他们为什么要死!这些人又凭什么说他们该死!”
成南回答不了,也知道裴缜问的并不是他,他只是在这个时刻,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了那个一直试图躲避的残酷现实,以前的裴缜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和那场大火一起死在了嘉化三年的霖川城。
成南试图掰开裴缜的手始终未收回来,僵持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人声和火把的亮光,是先前被吓跑的那二人引着巡逻的官兵又回来了。
成南愈发着急起来,不仅是担忧那醉汉的性命,更怕裴缜被他人发现,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些不合时宜的伤感情绪,抓着裴缜的手臂要将他拉起来逃跑:“快起来,走,被他们发现就完了!”
裴缜终于松了手下力道,那人后背重重着地,看起来仍是昏死得毫无知觉。夜风骤然凛冽,将裴缜的长发与衣袖下摆吹得翻飞不止,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答落在地上,他缓慢起身,没有理会成南的催促,冷漠地看向火光迎来的方向,像是月下一柄无畏无惧无顾无忌的刀,誓要将一切阻碍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