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酒一杯, 缓缓洒在坟前的草地上, 沈忘俯身坐下, 用手轻轻拂去无字碑上经年的落尘:“季兄, 犹记得我与清晏、停云初到京城之时, 被捧头判官所扰, 惊魂未定,是你为我们各斟了一杯热茶, 引我们到众人中坐下。而如今,我能够还馈于你的,竟然也只是这浊酒一杯, 实在是……”
沈忘抬眸,如同与记忆中的季喆相视而笑:“实在是愧对故人……不过, 我此番进京,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季兄。你曾说过,你之为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未曾伤及无辜。唯有一人你对不住,便是那被你偷去了路引,假借了身份的霍子谦。而如今,霍子谦正在我县衙之中做师爷,他虽因你之故错过了春闱,却难得算学精通,为人忠厚谦和,帮助我屡破奇案,虽比不得中举那般光宗耀祖,但好在子谦是知足常乐之人,并不以为意。想来,你们之间的恩怨也算了结了。”
沈忘叹了口气,又道:“季兄,无忧曾因兄长之故,厌恶官场,避之唯恐不及。可却在停云的劝诫之下,踏足仕途,时至今日。期间跌宕凶险,慷慨悲苦,难于人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如同对着无字墓碑耳语:“可是直到如今,无忧也不敢说自己究竟做没做得一个季兄心目中的——真正的好官,也许这个答案,只能留与后人评说吧……”
头顶的银杏树随着秋风的鼓荡发出“哗啦啦”的鸣响,如同万千白鸟扇动翅膀急掠过头顶一般,沈忘抬起头,看向那方被无数叶片遮蔽着的秋日晴空。金色的光束从叶片间的空隙投射下来,亮得如同初生的雪野,沈忘闭起眼睛,感受着难得的温暖与宁静。
柳七自远处赶来时,便看见了这样一番场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子,静静地坐在一片夺目的光影里,脸上挂着干净而温和的笑,如同一个白瓷铸成的影子。柳七心中一叹,她并不想打扰沈忘与季喆的独处,但事出紧急,她也不得不如此。
“沈兄——”她轻声唤道。
沈忘如梦方醒,缓缓转过头来。
“沈兄,圣上有请。”
就连入朝为官数年的蔡年时也说不清,为何沈忘前脚才进了京城,后脚高高在上的小皇帝就得到了消息,又急匆匆地宣他入殿觐见。毕竟,海家的案子已了,其间的经过结果沈忘早已呈了折子,此番来京复命无非是礼数上的要求,并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而这番小皇帝着急忙慌地宣沈忘入宫,只怕祸福难料。
众人都替沈忘着急,蔡年时也一连声地规劝着“伴君如伴虎”,可沈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审慎紧张之态,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忧心忡忡的众人略作安抚,沈忘便随着前来接应的宫人们入了宫。
加上曾经的殿试,这已经是沈忘第二次入宫了。在宫人们的引领下,沈忘兜兜转转,一路向着文华殿的方向行去。
及至殿前,沈忘便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端坐在宝椅之上,锦衣华服,气质卓然,想来便是刚刚登基为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了。沈忘垂下眼帘,按照宫仪拜倒在地,朗声道:“臣沈忘参见陛下!”
只听大殿之上响起一声略显稚嫩的嗓音:“大伴,你先退下吧!”
“是,陛下。”紧接着,一阵细碎而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大殿的门被轻轻掩上,想来是始终陪伴万历皇帝身畔的大太监冯保退出了大殿。沈忘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双手之间的地面,那地面被擦拭整理得光可鉴人,隐约照出了沈忘的面容。
沈忘有些奇怪,也不知圣上要与他说些什么,连冯保太监都听不得。正在疑惑地当儿,只听小皇帝轻声唤道:“快起来吧,沈先生!”
沈忘一怔,抬头望去,只见案桌后那个十岁的少年正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一口白牙在幽暗的大殿中格外明亮。虽然他年长了几岁,可那粉嘟嘟的小脸儿依旧可见当年的影子,竟是那位曾向他讨教书法的小公子!
沈忘心中暗叹,自己聪明一世,竟是连真龙天子都没认出来,脸上却浮出了温和的笑意,他依言站起身,又拱手而拜,姿态娴雅端方:“陛下,好久不见。”
见沈忘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朱翊钧也是难掩激动,他瞪大了眼睛,圆溜溜的瞳仁在眼眶里咕噜噜转了几圈,方才学着帝王该有的气度斥责道:“从琼州到京城,沈先生怎地走了这般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