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打量着垂头丧气地朱翊钧,轻声抚慰道:“老奴看着,圣上此刻确实是好些了,不如急召李时珍前来,为圣上配几副方子?”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李时珍此刻远在应天,就算是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也要月余时光,只怕圣上惊惶如此,经不起这长时间的磋磨,远水究竟解不了近火。”
“李时珍……”朱翊钧突然歪头思考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了笑意:“沈御史,柳仵作不就是李时珍的高徒吗!”
第170章 挟刃落花 (三)
“仵作!?”张居正和冯保几乎是同时寻到了朱翊钧话中的重点, 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见先生与大伴皆是瞠目结舌,朱翊钧虚弱地笑了,解释道:“柳仵作可不是寻常的仵作, 她师从李时珍, 随着沈御史办了许多大案子呢!朕还记得,在捧头判官一案中,柳仵作用白梅肉制成饼,敷在尸身之上,再隔着油纸伞验看, 找寻骨骼断裂处的方法,实在是匪夷所思!还有还有,沈御史在济南府遇险之时,也是柳仵作力排众议, 顶着压力……”
沈忘终于没忍住, 轻轻咳嗽了一声。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自己言多必失, 赶紧止住了口, 有些忐忑地看向张居正:“张先生, 总之, 柳仵作真的是医术拔擢之人, 既然宫中御医束手无措, 不如让柳仵作进宫来试试。”
张居正和冯保对视了一眼,拱手对朱翊钧道:“圣上龙体康健, 事关国本,柳仵作入宫之事还需考量,还请圣上莫要心急。”
见张居正并没有一口回绝, 朱翊钧的笑意更浓了,连连点头。经历了重大情感波折之人, 一旦松懈,往往会感受到强烈的疲惫感,此刻的朱翊钧便是如此。他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中也漾起了困倦的泪水。
见此情景,冯保面上一喜:“圣上可是困了?”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仿佛生怕自己动作太大会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瞌睡虫吓跑一般。冯保赶紧伺候朱翊钧躺下,朱翊钧的目光却始终凝在沈忘的身上。
“沈御史待朕睡熟了再走吧?”少年天子有些赧然地开口道。
沈忘心头一暖,郑重拜道:“微臣保证。”
朱翊钧这才放心地合上了双眼,抿紧了唇,格外认真地睡了过去。朱翊钧这次入睡极快,几乎是没有一炷香的功夫便鼾声如雷,与其说他是睡过去的,不如说他是惊恐交加,疲惫不堪昏死过去的。
沈忘看着朱翊钧即使在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沈御史,可否出来说话。”身后,响起张居正沉静冷峻的声音。
屋外,清晨的朝阳冉冉而起,带着沐雨迎风后的爽利与清澈,将整个院落映得通亮。张居正行在前,沈忘跟在后,二人脊背皆是挺得笔直,盛秋的风灌入他们宽大的袖口,将衣身鼓荡而起,宛若两只振翅欲飞的大鸟。
张居正并不回头,只是抬头凝望着屋檐上一株新生的瓦松:“沈御史同蔡侍讲交情匪浅啊!”
沈忘心头一跳,只是简简单单一句问话,已经暗示了张居正知晓他入京以来的一切行踪。无论是蔡年时城门口的迎接,他在季喆墓前的独处,亦或是沈念府上的家宴,皆逃不过首辅张居正的眼线。好在,除了无名墓碑真正的主人,他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是,学生同蔡侍讲乃是同年,共同经历坎坷方有今日之成就,是以私交颇深。”沈忘语气坦荡,毫无隐藏。
“沈御史如何看蔡侍讲其人?”
“蔡侍讲家门贫寒,却不卑不亢,威武不屈,更学得满腹经纶,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沈御史又如何评判海刚峰其人?”
沈忘没有丝毫地犹豫,朗朗道:“下官以为海公其人,刚毅善断,忠孝两全,乃是天下清流之标榜,当朝儒士之桅杆。然人皆有其长短,海公之严苛孤卓,可敬可佩,亦可惋可叹,并不适宜如今之朝堂。”
张居正垂敛眉眼,回转过身来,轻笑道:“那沈御史可知,海刚峰又是如何评判你?”
“下官不知。”沈忘说完,却不见张居正搭腔,他微微抬眸,只见张居正还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进一步的回答。
“下官只盼……能赢得海公‘好官’二字。”
张居正捋着长髯朗声笑道:“沈御史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底下的官员能得海瑞这般评价的只怕一手可数啊!”他一边笑,一边垂眸看向面前年轻的男子,目光之中多了一丝温和的神采:“本官倒认为,海瑞对你的评判比‘好官’二字还要高些。前日,本官收到了海瑞的来信,他在信中直言,你遇事敢言,不为小谨,勇而有义,心若赤子……如今看来,海瑞倒也并非言过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