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充军之苦, 天下皆知, 尤以北边的军户最为焦灼, 是以大量军户逃亡, 抛弃妻子, 沦落为无籍之人。逃亡的军户多不胜数,朝廷难以追缴, 便着手实行“清勾之法”。若是父亲跑了,便由儿子顶替,可若是全家都跑了, 便去军户的原籍找亲戚来顶替。逃兵不断,追补不止,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是有狡黠之人想到对抗清勾的办法。那便是动用金钱的力量,买人替自己当兵。
沈忘何等聪明之人,曲青青这“清勾”二字一处,他便已猜透了其间的弯弯绕。这张绰平,定然是被买来顶替他人充军之人,他顶替了别人的名姓,这兵册之中又岂能记录他的真名呢?
想明白其中疏漏,沈忘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这条线索便是又断了……”
曲青青用牙咬着自己肥嘟嘟的嘴唇,半晌憋出来一句:“沈御史,下官这里……倒是还有一份军单,若是沈御史能对下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官……下官……”
沈忘眸光一亮,他打量着曲青青油渍斑驳的脸,心中暗道:这位曲管勾定是收了别人的银子,在清勾册上动了手脚,这才慌张至此。想及此,沈忘赶紧应道:“我先应了曲管勾,你但说无妨。”
曲青青表情复杂地笑了笑,声音低得听不清:“沈御史,这份军单呢,下官还得略作整理,明日……明日日落之后,您再来……”
“一言为定。”
第二日,秋凉天阔,残阳如血。沈忘和柳七结伴行在前往兵部架阁库的路上。为了防止曲青青多心,程彻和易微被留在蔡年时的家中并没有同行,沈忘也乐得能与柳七单独相处。
“停云,圣上的病情可是大好些了?”沈忘问道。
“嗯”,柳七微微颔首,“忧怖之症是心病,圣上日日劳心伤神,本就孱弱,再加上王大臣一案埋下了病根,累积到此时才发作已是不易。”
她抬起头,看向西天红透的祥云:“只要有人陪伴开解,拔除病根也并非难事。”
“是啊——”沈忘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积压的浊气尽数吐出:“圣上是仁德之主,只可惜,作为一名少年人来说又太过孤独。”
柳七眸光轻转,看向身旁一袭青衣的沈忘,男子坐在马背上,年轻的脸迎着漫天的霞光,显得格外澄净:“圣上时常对我说起你,也总是明里暗里的催促我带你去看他。”
沈忘的眉头蹙了蹙,转瞬间就被更加明亮的笑容所替代,然而声音却是难以掩藏的黯然下来:“停云,并非我不想去探望圣上,只是……有些人,隔得远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是啊……确是如此。”
沈忘的一句无心之语,却让柳七的心海波澜陡起,那深埋于心多年的秘密,在浪涛翻涌之间,隐约可见。沈忘与朱翊钧,是君臣亦只能是君臣,而她与朱翊钧呢?是身负夷族之祸的仇敌,还是信任相托的医患,与那孩子相处久了,冷静疏离如柳七也似乎难以分清。若有一日,朱翊钧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还愿意同自己分享一块桂花糕吗?
若那一日真的来临,沈忘又该如何自处?
柳七垂下眼帘,狭长的睫毛乖顺地伏在下眼睑之上,宛若一只疲惫的蝶。为了保护苟延残喘的方家,她改换名姓入了贱籍。那为了保护沈忘,她又能做些什么?
柳七径自想着,沈忘一声惊呼却又将她拉回到现实中来:“不好!停云你看,那可是架阁库的方向?”
柳七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忘颤抖的手指指向的天空,只见西南边的谷地腾起一柱浓烟,若黑色的大蛟直冲天际,又宛如吞日的獒犬将西沉的日头团团围住。柳七自不多言,一夹□□的骏马向着浓烟滚滚之处疾奔,她的身后,沈忘也急急催动坐骑,紧随其后。
待二人赶到,架阁库已是一片火海。架阁库中堆放的本就是陈年的兵册,纸张经过岁月的揉搓变得泛黄干燥,遇火即燃。更何况那一排排高大的柏木书架,那一栋栋纯木质的平屋,更是火蛇的饕餮盛宴。虽然负责看守架阁库的库兵们倾力抢救,然而人少式微,大部分平屋还是被火海吞没了。
见此情形,沈忘和柳七哪还敢耽搁,从马背上跃下便急急投入到救火的行列中,而那两匹骏马则被烈火燎得嘶鸣不断,转头钻入了他们来前儿的树林之中。
距离架阁库不远有一条小溪,此时也已被冲天的大火熏烤得发烫,沈忘和众人拿着木桶,将温热的溪水泼洒在平屋之上,而柳七却被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