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忘捉了满满一罐的虫子,便咣当往地上一掷,瓦罐崩碎,无数鸣虫或飞或蹦或逃窜,满地狼籍,漫天飞虫,把年幼的惠娘吓得抱头痛哭,而沈忘却抚掌大笑,沉醉于自己创造的混乱天地。
事后,沈念执着藤条把沈忘狠狠教训了一顿,对着小丫头好一通柔声宽慰方才作罢。
提到惠娘,沈忘不禁又记起此事,记起了当年那个挨着打还笑得乐不可支的自己,也记起了当年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兄长沈念沈无涯。
“小侄怕是有十年未见过惠娘了,想来小妹该是成亲年纪了。”
“正是此事啊!”崔知府一拍大腿,表情也随之沉痛了起来:“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也只得跟贤侄明言了!惠娘自小就倾慕无涯贤侄,我也只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没有放在心上。而后,我调任诸暨县,带着惠娘远走赴任,也早就把此事抛诸脑后。可谁想,惠娘性子痴倔,到现在还对无涯贤侄念念不忘……”
“可兄长年初就已经定了户部侍郎的千金……”
“谁说不是呢!无涯贤侄成了侍郎大人的乘龙快婿,我岂有不恭贺之理,可小女……小女却是放话非沈家儿郎不嫁,这可如何是好啊!”
崔知府絮絮说完,却突然一凛,他这才想起来,沈家儿郎又岂止沈念一人,面前的沈忘不也是沈家儿郎吗!?
可这沈忘和沈念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就沈忘这不肯入仕的古怪性子,这游山玩水斗鸡走狗的落拓风评,惠娘哪怕再虚长几年,也是绝对不能考虑他的!
于是,崔知府连忙补充道:“贤侄你也明白,小女说的沈家儿郎,是指……是指……”
“小侄自然省得,是指兄长一人罢了。”沈忘脸上始终带着一层淡淡的笑意,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仙气。
他如何不知惠娘的心意,每次惹哭了那小丫头,只有兄长才哄得好,他也心甘情愿被兄长责罚。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软弱爱哭的惠娘没有变,那如无暇美玉的兄长却是变得连他都不认识了……
崔知府不知道沈忘心中所想,还只当自己刚刚说得不中听了,正准备再强自圆上两句,却听沈忘道:“崔伯父放心,待祭礼结束,我自当登门拜访,和惠娘好好谈谈,这天底下的君子又不是只出在沈家,别说是屈屈庶吉士,就是貌比潘安,富逾邓通,也合该任她挑。”
崔知府被沈忘逗乐了,满心的愁绪登时烟消云散,虽然他明知这只是面前舌灿莲花的贤侄的哄劝之言,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心喜。心中只叹,这无忧贤侄要是能改改那古怪性子,就凭他的姿容才智,日后功名绝不会低于其兄长之下。
正在此时,赵同知派人来报,吉时将至,请知府大人主持祭祀大典。于是,崔知府便携着沈解元,穿过游廊,走入一派盛夏的天光里。
第2章 龙见嘉兴 (二)
祠外的广场经过净水泼街的洗礼,青石板的地面反射着耀目的阳光。钟鼓齐鸣,韶乐悠扬,在恢弘的雅乐中,所有人都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哪怕日头毒辣,连路面都泛起朦胧的白气,鏖集于此的众人们也不敢有丝毫抱怨不耐,华贵端丽的朝服上,竟是不见起伏褶皱,可见诸官吏乡绅对祭祀一事的重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沈忘倒并不认为当真有什么神明奇异,能够拈花微笑之间,改沧海为桑田,起波澜降云翳,更遑论几颗星子的周转运行就能改国运、动国本,几具早已腐烂干枯的祖先尸骨就能庇佑腴壤、让一州一县天祯地泰。
若当真有如此灵验,靖难之时,建文皇帝只消对着皇陵俯首叩头,自有□□之灵大显神威,将一切灾祸消泯于无形。
沈忘微微抬眼,此时的崔知府正肃容而立,焚香酹洒,以祈降神。
接下来就是声势浩大的三跪九叩,上香献礼,酌酒奉馔,念诵冗长繁复的告文,焚文望燎,一番折腾下来就是大半日的时光。
而现在又恰逢苦夏季节,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想及此,沈忘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无望的叹息。
立在沈忘身旁的廖举人不由得心中暗骂,站得越发笔直如松,生怕别人会误认为发出无礼之声的人是自己,奋力挺起的胸膛几乎要顶到前面人的背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忘的眼睛几乎要彻底合上的时候,他听到了崔知府念诵告文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阵细碎的,不合时宜的颗粒摩擦声也涌入耳膜。
沈忘有些奇怪,强自睁开双眼寻向那声音发出之处。在廖举人身前不远的地面上旋动着一小撮清灰,其中夹杂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落叶和沙砾,竟有越聚越多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