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昭昭天明 梦驴子 848 字 3个月前

然而,当沈忘和父亲满心欢喜地进京,准备当面告知沈念这一天大喜事时,却亲眼目睹了沈念奴颜婢膝,媚上欺下的一面。雪中白梅终究零落成泥,也彻底断了沈忘入仕的念想。他厌恶那片令兄长变得面目全非的天地,宁可偏居一隅做一只孤独吟讴的鸣虫。

这般想着,沈忘又觉得两胁隐隐作痛,不由得蹙起了眉。他隐约觉得对面少女投射过来的目光,坦坦荡荡,宛若明月照大江。

“沈兄,你才高如此,岂能妄自菲薄,你何不进京赴试,博取一个好功名?”

沈忘头有些晕,已然是起了几分醉意,他双眉一扬,嗤笑道:“好功名?要它作甚?它是能吃能用,还是能坐能立?世情污浊已极,断无转圜,滚滚车轮之下,还差我这一副枯朽白骨吗?”

沈忘用手撑起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俯身看向对面的少女:“停云,你身在宫门,何以还不悟?”

柳七微微扬起脸,看着头顶上方那如玉山倾颓的青年,因为情绪激动,他的脸上浮起两抹绯红,眸子踯躅却莹亮,像一只被困住的兽。

与沈忘的激愤相比,柳七却平静无波:“沈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沈忘闻言颓然坐下,听着柳七娓娓道来:“洪武年间,济宁府出了一位青天,他爱民如子,断案如神,两袖清风,被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然而,因为一个荒谬而可笑的理由,这位青天被牵涉进一场大案,死在了诏狱之中。”

“后来,他的幼子长成了,也做了官,追随建文皇帝。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颇有其父之风。靖难之时,他慨然赴死,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的家人、族人,甚至朋友、学生都被相继连坐,血流成河。”

自湖上而来的清风推窗而入,拂乱了少女鬓边的碎发,也点亮了她眸中从未熄灭的焰火。那一瞬,她似乎不再是那贱籍在身的小小仵作,而是易水边慷慨悲歌的白衣荆轲,那燃烧在骨子里的忠勇孤直灼痛了沈忘的眼睛。

“沈兄可知,此人是谁吗?”

沈忘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沉声应道:“天下读书人又有谁人不知,此人正是正学先生方孝孺与其父济宁知府方克勤!”

洪武十五年,空印案发,太/祖大怒,下令地方各衙门的长官主印者一律处死,佐贰官仗一百充军边地。只是一件地方官吏为防止来回奔走而默契施行的小事,却被太/祖皇帝上升到利用空白文书作弊的高度,牵连人数甚重,方克勤便因此身死。

而他的儿子方孝孺,自幼习师大儒宋濂,早有才名。太/祖死后,建文帝继位,奉太/祖遗训,召方入京,委以重任。后燕王朱棣誓师靖难,抢了侄子的王座,无数人见风使舵,投降燕王,方孝孺却拒不事君,被诛灭十族,车裂于街市。

是以,天下人皆重方氏忠勇,叹其灭族之祸。

“所以,沈兄对此二人如何评价?是否也觉得他们螳臂当车,执迷不悟?”柳七轻声问道。

沈忘长叹一声:“我岂有资格……”继而垂下头去。

见他垂眸不语,柳七朗声道:“沈兄原是说得没错,这世道污浊,人心不古,纵有效死之心,难遇中正之主。可就因此,便要放弃了吗?就因此,便要弃万民于不顾了吗?”

“普天之下,像惠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又有谁能为她们讨个公道!”

少女的声音如铿锵鼓点,壮怀激烈,沈忘缓缓抬起了头,与柳七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沈兄,你问我为何不悟,我非不悟,而是不悔。轰轰烈烈会死,庸庸碌碌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等死,死国可乎!

那一刻,少女的清音断喝压过了隔壁传来的丝竹声声,盖过了窗外充盈的欢歌笑语,在沈忘的胸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渴盼从兄长口中听到的豪言壮语,竟被这样一位瘦弱的少女冲口而出;他思虑经年不曾得到开解的郁结,竟在今日豁然开朗。

第16章 风起 (二)

柳七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皓腕轻转,掀起窗边垂挂的薄纱,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倾探出窗外。漫天星光倾洒而入,携着远山微岚,隽着平湖渔火,人在窗边,如在画中。

身后的圆桌上,不胜酒力的沈忘已经伏在桌上呼呼酣睡,本就静寂的房间此时只余他平稳疲惫的呼吸声。

枉负了登徒子之名,酒力之差竟是不如女子。

柳七心中有些好笑,与面上红霞一同绽放的,是罕见的浅淡笑意。她从袖中取出自己提前调配好的治疗肝失疏泄的一小瓶药丸,放在沈忘手边,轻轻合上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