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喆到现在都记得兄长离家时回眸的那一瞬,当真是少年意气, 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是那样的兄长,季喆此后都再也没有见到了。
数月之后,京城便传来了消息,说是季罗科举舞弊, 为警效尤, 要斩首示众。庄户人家出身的父母吓坏了, 敲遍了亲朋好友的宅门, 膝行而前, 作揖叩头, 直哭得母亲双目流血, 也没有凑齐上京的路费。
但是对于不肯伸出援手的亲朋, 季喆不恨亦不怨。兄长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别人躲避唯恐不及, 又怎会倾囊相助呢?季喆咬紧了牙关,连夜出发,他便是一路行乞也要走到京城, 见兄长最后一面。
然而,当他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到了那四九城中, 兄长早已问斩,连尸骨都找不见了。偏生季喆心性坚忍,他混迹于乞丐之中,四处打探,竟真让他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原来,会试中确实有人徇私舞弊,但却不是兄长,而是朝廷高官的独子,官员买通当时负责封卷的副考官吴舒,将自己独子的试卷与季罗的试卷对调,让季罗做了替罪羊。
季罗人在家中坐,滔天大祸直降而下,蒙在鼓中的季罗不知内情,只能哀哀喊冤,可这样一个无根水一般,无亲无故的穷人家孩子,又怎能掀起什么风浪。就这样,季罗满腹冤屈,死在刑场之上,死前喊出惊天之语,要成为判官再回人间复仇。
季喆大哭一场,敛了季罗的衣冠,离开了京城这片伤心地。他尚有父母要侍候,不敢耽搁太久。然而,待他千里迢迢赶回家乡,却发现父母尽皆亡故,季家一户,家破人亡,只剩他茕茕一人而已。
自那一刻起,季喆再无牵挂,决定用自己的余生为兄长与父母复仇。他追随一过路的戏彩班子行走江湖,凭借自身的坚忍与刻苦,学了一身本领,长了一身见识,倒成了班子里的台柱子。
然而,他志不在此,在得知当年与季罗试卷对调得中探花的高官独子赴潮州赴任之后,季喆便叩别了戏彩班主,孤身前去复仇。他特意在‘探花郎’的必经之路上当街表演,一手登云梯人人叫绝,人头攒动之中,季喆看到了探花郎好奇而痴迷的眼睛。
他连夜寻到了探花郎,直言探花郎乃文曲星降世,他要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探花郎本就沉迷此道,岂有不从之理。是以,季喆与探花郎白日里学习戏法,夜里伴烛畅谈,深得探花郎的信任。
数日后,探花郎自以为学成了登云梯秘术,将暗藏机关的绳梯往半空中一抛,绳梯便如竹竿般直挺挺地立住,探花郎大喜过望,卷裤腿挽袖子就往绳子上爬,谁料爬到绳梯顶端,还不待他欢呼雀跃,那绳梯便如活过来的蛇一般痿然坠地,探花郎大头朝下,摔得脑浆迸裂,当场交代了卿卿性命。
杀了探花郎,季喆便将目光投向了另一名罪魁祸首——吴舒。恰逢又一届春闱将至,季喆便想以考生的身份再回京城。然而,季喆因兄长的罪衍波及,无法再走科举赴试的路,他思来想去,巧设妙计,偷走了一名进京赶考的考生的路引,此人就是霍子谦。倒霉的霍子谦丧失了春闱的资格,反倒成全了季喆。
季喆赶到京城,住进了登云客栈,为了给兄长复仇造势,他利用戏彩班子中学会的技艺,伪装成捧头判官,借神鬼之名杀人,也顺带洗清自己的嫌疑。孰料,也许是命运的作弄,他第一次扮作捧头判官之时,就被夜里风驰电掣赶路的程彻撞见了,这才将捧头判官一案拉开序幕。
待捧头判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季喆便巧扮漆工,潜入吴府,将自己多方寻来的数种毒药混在一起,涂在房梁之上,以蜡封缄。待吴舒用茶之时,蜡壳融化,蜡中的毒液滴入杯中,吴舒不疑有他,一饮而尽,不多时便毒发身亡。
探花郎与吴舒双双身死,季罗与父母的在天之灵也终于得到了安息。
堂上跪着的季喆讲得动情,堂下的诸人也听得惊心,这帮日日以读书为己任的学子们又怎能料到,这朝夕相伴的“霍子谦”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捧头判官呢?然而,季喆所言,在情在理,再加上他平日里温文尔雅,宽厚忍让,深得诸位学子的喜爱,是以堂下的学子之中不少为他鞠了一捧辛酸泪。
戚继光和姚一元也是听得叹息连连,他们在朝为官多年,又岂能不知这官场之中狗苟蝇营,人命如草芥的道理。季喆的行为骇人听闻,亦不过“布衣之怒,流血五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