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一下子恼火了,把筷子拍在桌上,“我说你这个婆娘脑子有毛病,你把她打出个好歹,谁给咱们做饭洗衣服,谁来嫁高门给老子挣前程?难不成你上啊?”
她娘听了这话,忽然像中邪了一样,大叫一声“你们一家合起来欺负我,我不活了”,然后就歇斯底里地滚在地上,又撞墙又嚎哭,又长又利的十指指甲,没命地乱抓,把自己脸上抠的全是血道子。
绿腰看见这幕很害怕,她爹看了也骇住了,一时无法,转头看到绿腰还呆呆地坐在一旁,上去压住连住抽了十几个耳光,口里不断叫嚣着“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下行了吧!”
绿腰鼻青脸肿地半瘫在椅子上,眼睛里像起了一层血雾,就连熟悉的桌椅摆设,也都一时看不真切,她忽然觉得,这家人怎么这么陌生,地上那个撒泼打滚的女人,好像她从来就没认识过。
晚上,这两个人照旧早早爬到一张炕上睡了,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
绿腰一个人坐在门前,月亮下的土阶散发出白光,她想,原来什么都是为了你是骗人的。
每个人到头来为的只有自己。
十二三的年纪是健忘的,距离那件事过去两年后,她就像忘了一样,如同一头驴,还在圈里孜孜不倦地拉磨,或许是为了补偿她,她被准许到裁缝铺当学徒。
又到了一年春,她遭人诬陷后,从裁缝铺收拾铺盖回了家,每日洒扫做饭,操持井臼,按照父母的计划等着出嫁,这天她从镇上打麻油回来,隔着老远,就听见村口的小杂货坊内传来笑闹声,她耳朵尖,早早认出其中一个人是她娘。
大约是那笑声太刺耳,她在门口驻足了一阵,听见里面熟悉的声音说:“那是你们不知道,我们家那姑娘,不知道随谁了,从小就心眼多得很,偷人家裁缝铺的东西,把我们老脸都丢光了,小时候为了个鸡毛毽子,就敢偷别人家的鸡,反正别人指着我鼻子骂,我都不敢还口。”
绿腰眼睛一酸,飞快离开那个地方,又向前走了一阵,有个送新娘的队伍经过,家里是富户,排场很大,很多人围着看,那个穿着花绿衣裙的媒婆,欢天喜地地经过,上来散牛皮糖,给绿腰给了两个,比别人多一个。
“闺女啥时候想出嫁了,找我。”
绿腰怔愣地站在原地,开始仔细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她那时候只想逃离原来的家,除了嫁人好像也没别的办法,而且她一直想赎出在地主老财家做丫鬟的姐姐来,如果有了这笔彩礼钱,可以救姐姐出苦海。
心里的苦说不完,幸好还有一点糖可供咀嚼,她噙着糖回到家里,她娘后脚跟着也回来了,一见她嘴里鼓鼓囊囊,就知道她吃了别人家的喜糖。
大约是见绿腰神情很安逸,妇人忽然就露出憎恶又嫌弃的神情,“看你这副样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盘算的什么,想嫁人?没门儿,我告诉你,我跟你爹打算好了,嫁不到有钱人,就招个上门女婿,给我们养老,谁叫你不是个儿子来!”
她从小到大,听到关于姐姐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都是你害的你姐,你现在享的福都是你姐换的,所以你要一个人当两个人地用,好代替她孝敬我们——为什么这时候话术却变了。
绿腰瞪着眼睛,脸上直直流下两行泪水来。
她娘不高兴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被刺激到,异常激烈地道:“你嚎啥,都是你害的你姐,还好意思装上善人了。”
绿腰看着妇人脸上的表情,忽然想起刚才在村口的杂货铺前,她亲眼所见,不同于现在的颐指气使,那副高耸的颧骨上,写满卑微的谄媚和讨好,为了能跟别人有话说,甚至不惜拿出自己女儿的痛处供人当笑料。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对谁都能好言好语,唯独在她面前,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厌恶和打压。
就在那个时刻,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人是分等级的,就像村里的野狗群也有高低,她一直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在别人的眼里,已经不是人,而是牲畜了。
残酷的是,这里的别人就是她的父母。
她姐姐有朝一日,攒够了钱,或许可以从奴籍里面逃出来,她是不能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她欠这家人的是一个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