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贩好生为难:“这是叫人往上写些心愿的,怎么好画花?”
江游世笑道:“天书还无字呢,就是一句话不写,老天也合该知道我求的什么东西。你若嫌麻烦,不画也行。”说罢他自己咬破手指,涂了朵梅花上去,又晃亮火折,将里面灯芯点燃了。
灯亮了好一会,托在手上,却没有一点要升的意思。小贩凑过来看了看,歉然道:“这灯没糊好,留了条缝,想是升不起来的。我与客人换一盏罢。”
江游世叹道:“那就是天意如此,不劳你了。”
那小贩过意不去,硬送他一顶画灯。这灯做工还颇为精致,绘了个书生独坐赏月,边上小楷写道:“园中一翰林,盏月两交印。”原来这小摊本还挂了灯谜,江游世来得晚,灯谜全给猜完了,小贩留了个花灯,拿来赠他。
翰林当是个才子,园中翰林便隐的是一“团”字;后面那句就好猜了,酒盏也圆月也圆,合起来便是“团圆”。江游世捧着那灯看来看去,想道:“本想你同我一样孤零零一人,原来你是有人陪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提着灯走了几步,只觉万般寂寞,调头要回客栈去了,忽然有个人远远奔来,照他腰间狠狠撞了一下,又飞快跑远。江游世还担忧那人受伤,只觉得一双小手轻轻一绕,腰上登时空了。他急道:“站住!”边朝那人背影跑去。
那小偷生得矮小,十分灵活,在人群里左蹿右钻,和泥鳅一样。江游世身量高,反而挤不进人群,眼睁睁看他就要跑丢,那小贼猛地尖叫一声,跪倒在地。江游世也惊得一跳,怕他给人踩死,顾不得推搡,伸手进去将他拉了出来。月下一照,这小贼正是银碗儿!
银碗儿一手死死捂着膝盖,面无血色,一手拿着江游世的钱袋,丢到他怀中,道:“还你啦!”江游世走上去拉开她手掌,腿上并没外伤,银碗儿却疼得话也说不出了。他再轻轻一捏膝盖,银碗儿登时直抽冷气,痛得流下泪来。江游世道:“不大好,骨头怕是裂了。这是什么东西打的?”
银碗儿嘶声道:“是个铜板。”江游世转过身去蹲下,背冲着她。银碗儿不解道:“做什么?”
“我背你去找郎中,”江游世道,“你上来罢,放轻些。”
银碗儿迟疑不定,江游世又再催她,她才趴到江游世背上。时逢佳节,又是晚上,郎中没那么好找。江游世回到城中,东奔西走地敲医馆的门。他怕银碗儿睡过去着凉,有意和她聊天,道:“我还以为你今儿该蹲在家里,同他们吃元宵呢。”
银碗儿道:“吃点东西,也不耽误正事。”江游世正色道:“这怎地能算正事。还不如说——吃些东西,也不耽误你挨打。”
银碗儿诺诺半天,江游世终于敲开一家药铺,里面走出来个驼背老头。银碗儿从他背上下来,坐在板凳上,让那老头给自己包扎,一边悄声对江游世道:“我早说了,我生来该做乞丐的。偷点东西不是家常便饭么?”
她腿上缠了根木棒,不能屈伸,那老头道:“能否复原如初,全听天命了。”银碗儿满不在乎,道了声谢,又劳江游世背她回去。江游世忍不住问:“你恨我抢你弟弟,于是又来偷我钱袋吗?”
银碗儿嗤笑道:“我有许多弟弟,你抢我哪一个?”
“也是,”江游世自顾自地说,“你若怨恨这个,该去找黄兄麻烦,也不是找我。”
二人总算分别,时间已近三更。江游世操劳一番,反而精神得很,不愿回客栈歇息。他走回湖边,潮水已退,游人亦几乎散尽了,剩下一地纸屑残灯。江游世心里一动,想起他那盏“团圆”花灯,从怀里摸出来。方才又是推搡又是奔跑,纸灯早被挤得稀烂,不成形状。
虽 说这灯并不花钱,但眼见它四分五裂,江游世仍旧鼻子发酸,堵得难受。他郁闷一会,又嫌自己幼稚,蹲下来将那破灯放在水上,看它浸湿了。等他再站起身来,只 见不远处泊的一艘黑落落的画舫,船头却蹲着一个人。那人穿得十分严实,脸上绑着面罩,头上戴顶斗笠,伸手把那将沉的破灯捞了上来。
江 游世心脏狂跳,下足了决心,拔剑跃上画舫。他手腕翻转,隙月剑洒出点点碎光,直削向那人咽喉。那人站起身来,轻轻避开剑尖,不消转身,一跃跳上画舫的庐 顶。江游世跟着纵跃上去,剑锋横追那人面门;那人脚下再一点,掠上旁边的游船。两人一追一赶,仿佛两只大鸟,在渐江静流之上翩然飞出二里。
追 到尽头,江游世剑影一闪,将那人脸上面罩挑了下来。风再一吹,他头上斗笠也滑落了,露出底下清减的脸孔。鬓边几绺头发被汗沾湿,使他平白多几分茫然。江游 世只当没看见,反手披出一剑,道:“是你杀了玉莲。”薄约退到船舷上,再多一步就要掉进水里。江游世却不依不饶,又刺一剑,说道:“你就是‘鬼清客’。” 薄约既不说话,也不还手,任他剑尖抵在胸膛——即使到这时他也不敢将剑抵在师父心口。对峙半晌,江游世默默将剑收了,避开薄约眼睛,自嘲道:“你还是我师 父呢。”薄约哈哈一笑,将江游世抱起来,从船舷跳回夹板,说道:“走罢,师父请你吃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