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阿什克岱问他还有什么心事是未了的?伯颜喘息了一阵,挤出最终一片言语。

他讲,他的故乡即他母亲萨尔米娜的本家在波斯的胡齐斯坦,他死后处理尸体时应当把他的心脏挖出,送回胡齐斯坦,按照亚述人的风俗葬于他母亲部落的土地上。他其余的内脏,请人将它们刨出,封存在一只陶罐里,送往耶路撒冷的戈尔哥达圣山上安葬,再往基督圣墓大教堂用他的金币捐献一只蜡烛。因那圣洁的和平之城,是他一直都魂牵梦绕的地方,他无数次的在梦里见到那块曾经陈放洗涤过尔萨.麦西哈遗体的神圣墓石。

还有,给米昔塔尔、阿塔海、巴尔斯、希拉伦丁、纳尔金等每个人都写好放良文书以及一笔安家费,让他们离开这个家,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还想在自己死后坟头种一株梅花,与前临安折的那根梅枝对应。

伯颜临死前走的很安宁也很顺从。

“我特别叮嘱你们,请在埋葬我尸体的时候把它站立着掩埋。因为我一生跪着而活,在死时渴望站立一回。”

瓦什.拉斯洛赠与的舍施尔钢刀,格鲁吉亚女子的恰西克利刃,所有一切生之羁绊,同做死之随葬。它们同伯颜的遗体一起下葬在简陋的土坑中。没有棺木,没有墓碑,没有牌位和祠堂。只白布一席裹着那内脏已经被掏空了的干瘦的肉身。

把心脏送往亚述母亲的胡齐斯坦,把其他内脏送往耶路撒冷的戈尔哥达圣山。心与母亲同居一穴,肺腑肝肠与基督同在。他在大都的墓穴里,只留一具不值钱的微贱肉身。

米昔塔尔,捧着自己曾经的主人的心脏,上路了。那颗心放在一支小金盒子里,以金链挂在忠心的奴仆的脖子上。他要兑现在主人临终前许下的诺言,送主人的心去往亚述人的故乡。

阿塔海也上路了,马上载着封存他主人内脏的银质罐子。他会不惧艰险与死亡,送他主人的脏腑至尔萨.麦西哈的损身殉道之所。圣城啊!神圣的“古都斯”!你的亿万儿女中的一个,终于在他死亡以后,可以来看你了!

那腓尼基紫的沙突什披肩,我交给希拉伦丁带走了。愿他把它焚毁在我在法尔斯的旧居的门前。那里有我初婚时的青涩、懵懂与甜蜜。

巴尔斯,当你经过草原时,请把阿卜杜拉的背皮留在那里。让那皮毛随着季节而朽烂,化作滋养春草的脂膏。

小纳尔金,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好主人,我也不知道可以留何物给你。我能给你的,就是放良的文书和钱。你自由了,回家去吧。用回你自己的本来的名字,回去你的江南娶个水样的女子做你的妻子。然后生儿育女,子孙满堂。如果你还愿意,请临走前在我坟头插上那枝梅花吧。

我在遗嘱遗言里,没有努尔。我是说我遇见的那第一个努尔。我永远忘不了他,但发誓永远不再提起他。他是我心中的破洞,空白而空虚,无处填补。

我爱过的那些人,阿什克岱、月尔鲁、米昔塔尔,还有... ...努尔。我去了,如果造物主允许,我们总会再见!我欠下的,无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总会还给你们。

别了,你这可憎又可爱的世界!罪恶丛生却又蕴含甜美之爱的世界!我即肉身已灭,就永不再来。

伯颜出殡那日,人们在风中见了一个细弱的女人身影。

那是舍蓝蓝。

女人孤独的站立在已经被风雪抚摸过而毫无迹象的埋葬之地。静静的立到天色已晚。

死者并没有记挂着还有一个叫舍蓝蓝的姑娘。但是那个姑娘在死者被埋葬后就出家做了尼师。舍蓝蓝一辈子没有被伯颜看进眼睛里过,但是这姑娘却为了一个从来没正眼看过她的男人的死亡,从此离弃了俗世,再也不相信人间。她在天明后踏上了去往寺院的路。剃刀落下,缕缕秀发坠落。她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且在活着时从未在乎过她,不屑看她一眼的男人,而从此了断了世俗。从此只伴青灯古佛。

百年后,蒙元已亡。末代元君已经遁入荒漠。但准备书写前朝史的明人士大夫却为给一个人该如何立传而犯愁。因为他们从未在汉文史料中被要求书写一个如此无法被装入既有框架的人。

巴林.伯颜。他算忠良吗?似乎应该算的。他为帝国南征北战,灭国屠城。他为帝国镇守北边,抵御诸王。他是大元的长城。但他似乎很难只被当做是一个忠良。他卑微吗?似乎不是,但又看起来就是。

他写汉文,做得来诗,写过气吞山河的散曲,他的书法墨迹现下仍有残存的。

但他不是华夏人。他甚至连蒙古人都不算是。他到底算什么?他信仰的宗教汉人没听说过。他是回回吗?他的后人自称回回!他们还拜安拉!他们不屑于同拜偶像的蒙古人同列。但却顶着一个巴林部晓古台后裔的名头。但他们自己又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