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先生若不知该如何落笔,可回家仔细斟酌后再完成您心中的杰作。”陈屏正屏息收敛心神时,忽然听对面栏杆后传来一句低沉微哑的男声。惊得他不禁转头望向狱囚之内。

以前陈屏不是没听过伯颜讲话,但那时他皆专注笔头墨趣,一心只在画上,对对方的修辞、音韵、气度和嗓音的质地毫无挂怀,因此也就没有从中得到什么美感与愉悦。然,现在则不同以往,在最后离开之前,陈屏因无心作画,而第一次的也是最后一次的,为对方的嗓音与言辞所惑,这声音组成的短短一句问话,已足够让陈屏在以后回味终生。

如果他还能继续活下去的话,他定能在自己余下的生命里,在每一次的面对那空白的画纸时,一次又一次的于脑海中回荡共鸣这一次的对话。

那声音里疲惫之感伴着舒适,清凉柔滑的水抚过紧致挺拔的腰身,顺大腿滑落。水流过处,勾画出完美的男性健壮体魄。雄伟、壮美、刚劲、修长,从内中破出咄咄逼人的男子伟岸俊美活力。它似乎在以无声的歌咏,告诉全世界,它是男子中那最美的。它就是在百合花丛中牧放羊群的云端牧人。它的美质在于坠落,它从天界逃离落入凡尘并为凡尘所污,恰是它的至美之源。它越是受到凌辱、玷污与残虐,就越是无法遮盖的释放出它的美。

这肉体只有在受迫害的境地里,才能堪于完美。悲剧摧毁平庸之美,撕碎安逸之美,在血与泪中,它被塑造成为美的极致之境。

若没有受过苦,你就不能理解这接近奇迹的塑造。

陈屏面对这一切时,真的哑然了。他无法言说。他只是知道,以后他如果还有机会言说,他也无法描述今天他所见到的,如果他强行描述,他的描述定是扭曲不实的。他还知道,既然他无法如实言说,那他的绘画也无法如实的描绘。

即不能写心,也无能于写形。二者皆不能。言说不达其意,绘制不达其境,此情此景只能封存于心灵中保存。至于笔头,仓促应付,这应该是这一部画册的收尾之作,却也是他的最后一部绘作,同时也是他此生中最不满意的作品之一。

狱室内的囚犯从容的清洁自己的脸、头发与身体。他的沐浴遵守一种陈屏内心可以体会但不能描绘出的神圣的秩序。湿漉漉的柔软乌发是浓烈卷曲的一缕,散乱的落于肩头与乳白色的肌肤紧贴,漆黑与白皙之间形成令人赞叹的反差。对方仔细的洗涤发丝,清洁后将头发放落。然后他屈身,让执净瓶和水舀的狱吏将净水从宽而线条劲拔优美的肩头浇落。他依次序洗涤双肩、胸膛、手臂、腰腹。他弯下腰去擦洗双腿时,腰身与臀部之间的肌肉因稍微紧绷而形成完美流畅的曲线,如庙堂中星宿或菩萨的化生之身。

如此完美的肢体,是不应该活到衰朽的,而是应该在它衰朽之前就死去。陈屏心中突然爆发出如此炽烈的感叹。如它衰朽了却被人看到,该是多么的耻辱。对这样的肉体来说,衰老之辱远胜于受刑罚之辱。

那些因鞭打和被迫性交留下的痕迹,却一点也不丑陋。它们旖旎的装饰这躯体,紫色的伤痕映衬出肤色的雪白光润。小腹如白玉雕琢的游鱼,臀部结实浑圆如蛇卵。水流过处闪闪发光,闪烁发亮的肌肤象是擦抹了金银的粉末般诱人。

米昔塔尔帮伯颜把发丝理正,以免散发凌乱。他看向那个在牢狱栏杆外为如何下笔而发愁的汉人秀才画师,心里替自己的主人难过。

他的主人的美正是他遭受虐待与折辱的罪因,如他不是这般的美,他的境遇断不至于如此。有时候,俊美无匹敌也是罪过,是遭受嫉妒使之受罚的缘由。忠诚也一样,干练尤如此。一个将美貌、忠诚和精干于一身的男子,是活该在这不信道亦不行善的肮脏尘世里受难的。

这是我们的十字架,米昔塔尔暗自悲叹。但我们又怎能不背负呢?主说,你们若做我的门徒,就要扛起自己的十字架,随我来。我们不仅要背十字架,我们还要走那窄门。大路宽阔平坦但通向的是黑暗地狱,窄门难入但是进入光明和永生的必经之途。

清洁完毕,米昔塔尔替伯颜将身体擦干,再披上薄衫。此时的伯颜平静祥和安宁。有受难者的气质。米昔塔尔帮助伯颜编好发辫。

而陈屏呢,他极力遏制内心波涛,强压着心绪,迅速的从新起笔,同样迅速的勾勒。潦潦数笔,已将大致轮廓与布局框定。

他抛弃了对写心与写形的分辨,执意以自身意志一意孤行,笔随己心,也不顾画面是否具备完整性,哪怕残缺他亦不在乎。墨痕所至,恣意奔放的哀殇泛滥,他为牢内人和自己悲息,他无声的痛哭着。他想他自己只是怀壮志而不遇而已,而那对面的人则是被这世间所有人踩在脚下蹂躏着与辜负着。一个只是生不逢时,一个却是天然下贱。说到底,他陈屏不配在这囚徒面前为自己的命运抱怨。